“床是给那些买得起的人的——哎,给我讲讲战争的情况。”
威利反过来询问她的情况。她现在在第52街的一个俱乐部里唱歌,这是她几周来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她父亲病了半年了,由她母亲单独经营的水果店无钱可赚。梅在支撑着这个家。她在市中心一家旅馆包了间房,因为她怕在夜间长时间乘地铁会得肺炎。“我有点吃不消了,威利。上学和在夜总会唱歌毕竟不能同时兼顾啊。往往在来回的路上就睡着了。我在乘地铁时、在课堂上昏倒过——实在可怕呀。”
“你放弃学习了?” “没有,没有。我缺了很多课,就是这样。我不在乎。我不想成为bk联谊会会员美国大学优秀生和毕业生的荣誉组织,成立于1776年。——译者注。我只想学点知识。咱们讲法语吧。我会讲法语:我姨妈的铅笔在你那儿吗?”
她大笑起来。在威利看来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疯狂,她的表情愚钝。梅喝完了咖啡。“威利,我对我的演唱水平有两点发现。首先我没有多少天才——现在我真的明白了这点——其次大多数其他女歌手更没有天赋。我总能赖以为生——也就是说,直到我成为老丑婆为止。按我目前的发展速度,那就是下个星期二。我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咱们上楼到我房间去。我可以躺在床上和你说话。今天晚上我还得演唱。刚才我对你讲过你比从前要帅三倍吗?现在你看起来不像一个俏小子,而更像一只狼。”
“你好像喜欢俏小子——”
“嗯,更准确地说是像狼一样的俏小子。亲爱的,我想我有点疯疯癫癫的。每天头一餐饭之前喝马提尼可不是好主意。我必须记住这点,咱们走吧。”
在出租车里她突然亲了亲他的嘴。他闻出了金酒的气味。“我使你非常厌恶吗?”她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
“恶心,俗艳——瞧这身衣服,在所有衣服中我必须穿这种东西——和一个蹩脚的演播室的蹩脚的乐师混在一起——威利,我们是不幸的恋人。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要学会阅读和写作。快到来吧,温馨的夜晚,把我的威利给我。如果他死去,请带走他并把他切成许多小星星,他将使天空的面貌如此美好以致全世界都爱夜晚。亲爱的,你刚才以为我也许和马蒂鲁宾同居吧?”
威利的脸红了“一杯马提尼酒引出这么多话?”
“而且我要说,体温升至38。8度。等我们到家时量体温查看查看。不过,说真的,我不把这事当作非常好的运气。你绕了半个地球回家来给我打电话,结果是个男人接的电话。不幸的电话啊。即使是莎士比亚接电话,你也会把电话挂了。”
出租车在街角来了个急转弯,她靠在了他身上。她头发的气味和过去一样:芳香,激动人心。他的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她的身体比以前瘦了。她说:“亲爱的,告诉‘凯恩号’所有的小尉官不要惊吓他们的姑娘。告诉他们可以给自己的姑娘多多地发出警告,这样她们就会把男人从她们的住房里轰出去,好好地休息一个礼拜,到美容院去,或者好好研究她们的数也数不清的愚蠢的小花招。我对你的战斗勋章印象特别深,威利。你从未受过伤,对吧,亲爱的?”
“甚至没接近——”
“你知道什么事吗?我现在有个奴隶。真正的奴隶。名字叫马蒂鲁宾。他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解放宣言。看见大学教育的优越性了吧!答应我,不要告诉他是林肯解放了奴隶。汤姆鲁宾大叔。我想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或者被送进平民院,有几对父母。哇!这么快就到家了?”
她的住处是地下室昏暗的采光井上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屋里的床单、地毯和椅子都破旧得露出了灰线头,天花板吊着一片片剥落的漆。她关上门,热烈地吻他。“你穿着外套跟熊一样肥大。这个房间,三美元租金,不坏吧?是对马蒂的特别照顾,他们又让给了我。很抱歉,没有洗澡间。下面门厅里有。好了,咱们先量量体温怎么样。也许我不必上床躺着。给你,看看我的成名簿。”当威利一页一页地翻着剪贴簿时梅嘴里衔着体温表,滑稽地看着他。剪贴簿里全是一段一段的剪报。有一页上是一长篇言过其实的从纽约每日新闻剪下的报道,文章的上方成弧形贴着一些金色的五星,还附有一张梅的照片。文章的标题是:梅温——对黛娜肖尔的最新威胁。
“我不愿意告诉你为了这篇报道我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梅咬着体温表通过牙缝说道。接着又说“然而,从你的表情看,不是你想的那些事。”威利急忙调动面部肌肉改变了表情。“嗯,现在让我们看看。”梅举起体温表对着窗户。“啊,一点不高了。只有38。4度。咱们到中央公园骑马去。”
“你上床去。我去请医生——”
“噢,亲爱的,别到处乱跑了,去烧几壶水,把整个胳膊肘好好洗洗。我已经看过医生了。他要我休息,吃点阿司匹林。问题是,你怎么安排的?你什么时候必须回家到你母亲身旁去?”
“今天晚上是我们的。”威利的声音听起来像受到了侮辱似的。
“哦?那太好了!”她走到他跟前,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那么我躺下行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好好谈谈——今天晚上我会是光艳照人,特别美丽的。”
“当然啦。”
“嗯,那么,你向窗外瞧一会儿。景色美极了。”威利听从了。三英尺外通风井对面的窗台上有两瓶牛奶、一个西红柿和一包黄油,四周围着许多山脊形的小雪堆。砖墙被污垢弄成了黑色。他听见身后一阵急促娇柔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好了,亲爱的。过来坐在我身边。”梅的衣服和袜子散乱地搭在椅子上,她穿着一件粗糙的灰色浴衣,盖着被子,撑着身子坐在床上。她懒洋洋地微笑着说:“赫蒂拉马尔,为这诱人的场景一切准备完毕。”
“亲爱的,”威利说着,坐下来握着她那只冰冷的手“很抱歉,我在这么糟糕的时候来——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威利,感到抱歉的是我。只不过已经这样了,没法补救了。”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最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像的,我在家里温暖的、桃红色的封闭状态中给你写信,千百次地看你写来的信,要不然就处于心灰意冷的状态。但那不是实情。父亲得了胸膜炎,袜子穿破了,我得艰难地积攒些钱,男人向我调情——对此我甚至不能太反感,因为这证明我仍然还有作交易的资本——但是我真的一直是个相当好的姑娘。”她抬起头带着羞涩和疲惫的目光看着他。“我甚至在年中考试中平均得了b减。文学课得了a。”
“瞧,你为什么不睡觉?刚才试演你累坏了——”
“那是个失败——因为等你来,我甚至不能两眼直视——”
“今晚你还得演出吗?”
“是啊,亲爱的。除了礼拜一,每天晚上都演出,合同规定的——如果妈妈、爸爸和梅要吃饭的话——好多姑娘拼了命想取而代之——”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困难?我有钱——”
梅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用劲地压着他的手掌“威利,我不要施舍——也许我做得有些过分,试图掩盖起来不要显得很卑下。我在经济上和其他各方面都很好——我只是得了讨厌的感冒,明白吗——难道你从来没得过感冒?”她开始哭起来,把他的手贴在她的眼睛上。一滴滴的热泪从他的指间落下。他紧紧地搂着她,吻着她的头发。“也许我最好睡会儿。如果我下贱到突然装作流泪的话,那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她说,声音低沉而冷冰,她的两眼藏在他的手里。随后她抬起头破涕为笑地看着他。“你想看什么书?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特里维廉的英格兰史?它们都在桌子上的那堆书里——”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睡觉吧。” “你为什么不出去看场电影呢?那比坐在这个耗子洞里听我打呼噜好多了——”
“我就呆在这儿。”他吻她。
她说:“这就错了。天知道你会染上什么瘟疫的。”
“睡觉吧。”
“有时候回家。一个泪汪汪的,醉醺醺的,跟你闲聊的情人,在大麻烟蒂的陷阱中昏倒在你身上——”梅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有迅速恢复的惊人的力量。7点半叫醒我。也许你必须把床推翻才能叫醒我。我会让你吃一惊——就假装我们在7点半初次会面——”她很快就睡着了,她的深红色头发散乱地铺展在白色的枕头上。威利久久地看着她那苍白的被口红弄脏了的脸。然后他拿起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随意翻到一页开始看起来。但是当他在这一页的中央看到一段谈恋爱的话时,他的心思混乱了。
现在他完全确定要和梅分手了。再次见到她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他肯定这么做是对的。他尽量如实地将自己评价为一个平庸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且并不以此为荣。他的抱负只是在一所体面的大学里当一个体面的教授。他要追求的是那种用钱买来的好东西装饰起来的生活,这是指他母亲的或他妻子的钱,而不是他自己在大学挣的钱。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将来要娶一个和他自己一类的妻子,性情平和、温柔,既漂亮又有教养,具有名门望族的一切细小优点的举止。梅温很聪明,是的,有无比的吸引力,也许,不过不是在眼下这一时刻。她也粗俗,厚颜无耻,按娱乐业的方式打扮得太妖艳,从一开始她就让他随意摆弄,有些粗鄙;从各个方面来讲都太粗糙了不适合做他将来的妻子。而且她是天主教徒。虽然梅说要放弃她的信仰,但是威利不相信她。威利倾向于大家普遍的看法,天主教徒从来不彻底地放弃他们的宗教,他们会突然完全回归天主教。威利非常不愿意让这种烦心的事打乱自己以及他子孙的生活。
如果威利回来看到的是一个洋洋的、得意的、绚丽多姿的姑娘,一部轰动一时的喜歌剧的明星,上述一切是否会一扫而光不复存在呢,那就很难说了。眼下威利却在一家肮脏的旅馆的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坐在梅的床边,而梅又疾病缠身,邋里邋遢,不名一文。那些中学教科书似乎使梅更加令人哀怜而不是更令人喜爱。她曾经做过一些努力去改变自己以便更多地讨得他的喜欢,可惜都失败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梅正张着嘴熟睡着,她的呼吸急促,没有规律而且还发出鼾声。灰色的浴衣拉开了,露出了胸脯。威利看着感到很不舒服。他将被单拉到她的下巴那儿,随后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地方?”当出租车在格罗托俱乐部门前停下时威利问道。“塔希提在哪儿?黄门在哪儿?这个地方不是——”
“这个地方就是以前的黄门,”梅说“塔希提已经没有了。那个中餐馆就是以前的塔希提。这条偏僻街道上的东西都长久不了。”
“丹尼斯先生怎么样?”
“死了。”梅说着,跨出车门,站在带着灰尘的刺骨的晚风中。
刚才吃晚饭的整个过程中梅一直是抑郁的、懒洋洋的。当她穿过更衣室的帘子从威利眼前消失的时候,也是懒洋洋地向他挥挥手。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出来唱歌时,威利惊愕了。她面目一新,容光焕发。在两道狭窄的纸型岩石墙之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阴暗的灰色鱼缸的地下室里,烟雾弥漫,挤满了顾客,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每听完一首歌便热烈地鼓掌。梅以熠熠生辉的目光和纯真的少女的微笑对掌声表示答谢,然后提起绿色的长裙,迈着体操运动员有弹性的步子迅速地走下小小的舞台。
“她唱得怎么样?”他听到身边的鲁宾说。鲁宾中场时才到,挤在一张很小的桌子后面靠墙根的座位上挨着威利坐下来。
“嗯,你应该知道,威利,必须继续演唱。她是职业歌手。顾客不会为梅感冒了而少付啤酒钱的。”
梅脖子上围着黄色的纱巾,身上披着黑色的天鹅绒夹克向他们的桌子走来,鲁宾起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宝贝儿,也许你应该更经常地患感冒。今天晚上你真的卖力了。”
“我感觉还好——你觉得我唱得更好些了吗,威利?”
“你唱得好极了,梅——”
“别奉承了,我知道你没讲实话——马蒂,你偷偷躲到哪儿去了?”
“我还有别的顾客。威利,演完两点那场演出后让她睡觉。”
威利在那又小又硬的座位上坐了5个小时,或者同梅交谈,或者听她唱歌。顾客来来去去,但是离开的顾客似乎总是在门口把他们的面具给新来的顾客戴上,所以他们看起来都一样。室内的空气变得更污浊了,人声更嘈杂了,鱼缸里的鱼都沉到了缸底,一动不动地躺着,在黏液中张着嘴,转动着眼珠。对威利而言夜总会的这种环境已失去了一切魅力。威利感到在那种发霉味的虚幻的环境中谋生甚至是比永远随“凯恩号”在海上行驶更悲惨的命运。虽然威利喜欢讲些奎格的故事使梅笑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没有把哗变的事告诉她。梅的病体令人惊讶地很快恢复了。她的举止欢快活泼,在阴暗的地下室,经过化妆后她是那么的乐观健康,但是下午的时候威利曾被她病病歪歪的样子吓住了,不敢随意动她。傍晚是在有节制的、心情愉快但相互回避的喋喋不休中度过的。梅接受了他说话的口气,也用同样的口气跟他说话。
他们回到旅馆走进她那肮脏的房间时,已经是2点45了。威利直想打哈欠,眼睛感到难受。他们没说一句话,脱掉了外衣,躺在床上,如饥似渴地疯狂地亲吻了好几分钟。威利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前额和双手有些发烫,但是他不顾一切地继续吻她。最后两人同时一愣,亲吻的动作慢下来,停止了。梅直视着威利的脸,两眼在地板灯昏暗的灯光中闪闪发亮。
“威利,我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对吧?”
这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威利不必回答,答案写在他痛苦的脸上。梅说:“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跟往常一样,你是对的。我是个下流坯。咱们停止吧。”
“别停。很不幸,我仍然喜欢吻你。”她又吻他好多次。但是刚说过的话已经夺走了一时的柔情蜜意。他们从床上坐起来,威利向扶手椅走去。“要是我没患感冒就好了。”梅悲伤地说。
“梅!梅!今天下午没什么两样——只是我这种人——”
“亲爱的,你不明白。区别可大了。谁也不喜欢病秧子。不过,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你写的那些信太糟糕了——”
“我能说什么呢,梅?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姑娘——”
“够奇怪的,那是实话。对你来说,我是最好的姑娘。只可惜你太年轻,或者你太爱你母亲,或者什么的。”她站起身,心不在焉地拉开了衣服的拉锁,走到壁橱前,换上了浴衣,没费心思去隐藏自己,在她的衣服慢慢滑落的一瞬间威利看见她那白嫩的身体时感到非常痛苦。他像需要呼吸一样想把她抱在怀里,而他心里明白现在是绝对不可能了。她面对着他,两手插在浴衣的兜儿里。由于两人的关系不确定而感到痛苦,他的眼睛和嘴有些颤抖。“我看一切都十分确定了?” “是的,梅。”
“你不爱我?”
“梅,一切都搞乱了,糟糕透了。说什么也无补于事了——”
“也许吧,但是在我善罢甘休之前,我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你不爱我,当然,那就罢了。你吻我似乎就是你爱我。解释这点吧。”
威利不能说他爱梅的嘴,但还没爱到能拽着她和他共度一生的程度——其实这本是应该讲的最简单的话。“梅,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它只是一个字。你将永远是我理想的形象。这是事实。但除此之外,生活还包含更多的东西。我想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不是因为你身上的缺点什么。就叫我势利的道学先生好了,让事情就这样了结吧。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过错都是我的过错——”
“是因为我穷,或者我愚蠢,或者我是天主教徒,或别的什么?你能说出来吗?这样我心里明白。”
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摆脱这种特殊的严厉盘问。威利看着地板,一声不吭,时间在沉默中一秒一秒地过去。每过一秒,难言的羞愧和尴尬就在他身上戳破一道伤口,而他的自尊就从这些伤口中涌流而出。最后梅以一种并不怨恨,但却有些颤抖的语气说道:“哎,好吧,威利。不管怎么说,这一定使你如释重负了。”她打开油漆剥落的肮脏的衣橱中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药瓶和一盒药丸。“我自己到下面门厅的医生那儿走一趟。我去的时间不会长。想等我吗?”
“梅——”
“亲爱的,别那么悲痛欲绝的。这不是世界大地震。我们两人都会活下去的。”
威利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拿起特罗勒斯与克雷西德看了几页。当梅进屋的时候,他有罪似的突然跳起来,把书放在一边。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化的妆已经擦掉,脸色很苍白。她微微一笑。“继续看吧,亲爱的。给我支烟吧。我整整一天没敢抽烟,怕把嗓子弄哑了。”她拿起一个烟灰缸放在床上,叹了一口气仰靠在软垫上。“啊,烟的味道好极了,顺便说说,体温下降了,37。7度稍高一点儿。没有比夜总会的空气更让人不舒服的了——战争结束后你打算干什么,威利?回去弹钢琴?”
“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应该回去。我认为你应该去教书。”
“会教书的人,去教书;不会教书的人,也去教书——嗯?”
“没有教师世界就更无法存在。似乎你正适合教书。我可以想像你在一个大学城里,过着美好的平静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忠实地宣扬狄更斯——”
“听起来很有英雄气概,是吗?”
“威利,亲爱的,每个人都做他做得最好的事情。你以前说服了我要多看书。那是相当大的成就。”
“嗯,梅,我已经考虑过这件事了。那样的话我得回学校再念一年书——”
“你妈妈肯定会资助你学完这一年的,对吧?——尤其是现在。”梅像野兽一样打了个哈欠。“对不起,亲爱的——”
威利站了起来。“我不怪你讨厌我——你一定非常——”
“哦,坐下吧。我没讨厌你,我没生你的气。”她用手挡住嘴又打了个哈欠,笑了。“难道不好笑吗?我应该嚎啕大哭,乱撕头发才是?我的精力一定全耗光了。威利,我对这种想法已经相当习惯了,真的。在旧金山——我是说,在约塞米蒂,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但是你和你母亲谈过话并送我回家之后,我就不抱希望了。然而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对我没有伤害——”
“梅——我知道约塞米蒂对你——对我影响有多大——”
“好了,亲爱的,我提起这些话不是要折磨你的心灵。我们两人都是好意。我想,刚才我是试图使你陷入困境。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必须学些心理学课程来了解自己——”
“我母亲并不恨你,梅——那不是她的做法——”
“我心爱的人,威利,”梅以稍带疲惫和尖锐的口气说“你母亲对我的看法我了解得非常非常清楚,咱们别谈这个了。”
他们又谈了一些,但谈得不多。她陪着他一起走到门口,深情地吻着他。“你同以前一样非常非常好看。”她低声说。
“梅,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多保重。”他按响了电梯铃。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当一个穿衬衫的黑人打开电梯门时,她突然说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肯定能。我明天再跟你谈。晚安。”
“再见,威利。”
第二天他没给她打电话,又过一天也没打,再过一天仍然没打。他跟母亲一起去看日戏,跟母亲去吃饭,晚上又跟母亲去看演出,跟母亲去走亲戚。当基思太太催促他自己出门时,他竟闷闷不乐地拒绝出门去。一天下午,他去了哥伦比亚,独自穿过弗纳尔德楼。一脸稚气的穿着咔叽布制服的海军军官学校学员们不停地向他敬礼,开始他很得意,后来就感到抑郁了。休息厅没有什么变化。这儿是那张皮制长沙发,他曾坐在上面向他父亲讲述他记了48次过的事情;那儿是公用电话间,他在里面给梅打过一百次电话——总是这样,外面是没耐心的军校学员不时地敲着门,里面是一个剪着海军头的小学员对着话筒低声哼唱着,咯咯地笑着。静止的逝去的时光悬在空中。威利急急忙忙走出大楼——刚下午3点左右,阴天,有风,他母亲在两三个小时内到不了餐馆——于是他走进了百老汇大街一家昏暗、简陋、空无一人的酒吧,很快喝完了四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仅仅使他稍稍有点眩晕。
他舅舅劳埃德要在第21街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劳埃德当平民时是个银行家,现在是陆军公共信息部门的上校,他喜欢谈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炮兵服役时的经历。他对哗变的事态度非常严厉。他花了很长时间给威利讲述一些事情,证明他在炮兵时碰到过比奎格坏得多的指挥官,而他自己的行为始终表现出真正的军人的忍耐和忠诚。很明显他不赞同威利的做法,并且认为威利的问题很严重,很麻烦。基思太太一定要他答应帮帮她儿子,可是劳埃德舅舅只说他会同他海军中的朋友谈谈,看看最好的法律程序是什么。 “威利,也许他们根本不会军法审判你,”他说“如果另外那个同伙,马里克这个同伙,能被宣判无罪,我想这事就可以了结了。我希望现在你已经吸取教训了。战争可不是品那汤色粉红的茶。如果你不能是好是歹一起承受,那么,你对处于危急关头的国家是毫无价值的。”说完这一席话后他就离开餐馆回华盛顿了。他在那里的肖姆有一套房间。
星期六晚上,威利在房间里穿礼服准备去听歌剧。他无意中看了看手表,知道再过12小时他将乘飞机回到“凯恩号”和军事法庭上。他伸出一只像留声机唱头一样僵硬的胳膊在周围晃动了晃动,拿起了电话。他拨通了伍德利旅馆。
“梅吗?你好吗?我是威利。”
“喂,亲爱的!我以为你不会来电话了——”
“你的感冒好些了吗?”
“全好了。我身体状况很好。”
“明天早上我要回部队了。我想跟你谈谈。”
“晚上我要演出。威利——”
“我可以去俱乐部吗?”
“当然可以。”
“大约午夜的时候。”
“行。”
以前威利不可能觉得唐乔凡尼冗长乏味。这部歌剧永远是音乐的仙境,在那里时间停止了,整个世界都溶化入了纯洁的美之中。今天晚上他却感到莱波雷洛是个粗俗的小丑,那个男中音歌手是个嗓子沙哑的老人,泽莉娜是个只会尖叫的业余演员,整个情节令人生厌。在他喜欢的咏叹调唱到一半时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手表。终于演出结束了。“妈妈,”当他们走出休息厅来到满是雪泥的街道上时,威利说“我一个人再在城里转一会儿行吗?回家后再去见你。”
她的脸色表明她心里非常明白,而且非常担心。“威利——我们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不会晚的,妈妈。”如果她反对,威利感到他会把她硬塞进出租车里。她一定看出来了,因为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亲爱的,玩个痛快吧。”
威利走进格罗托俱乐部时,梅正在演唱。他站在吧台旁边,看着四周一张张转向歌唱者并洋溢着赞赏之情的男人的脸,心里充满了苦涩。演出结束后找不到坐的地方,梅拉着威利的手领着他到了她的更衣间。这间闷热的橱柜似的房间里明亮的灯光刺得威利直眨眼。他斜靠在化妆台上。梅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眼神中洋溢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温柔的内在魅力,和她殷红的脸庞、白皙的双肩以及从紧身演出服上方半露出的丰满的胸脯是截然不同的。
“上次有件事我没跟你讲,”威利说“我想知道你的看法。”他向梅详细地讲述了哗变和调查的情况。使人感到他在忏悔似的,他越讲越起劲。梅静静地听着。“你要我说什么,威利?”他讲完后梅问道。
“我不知道,梅。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做?将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今天晚上来就为这个?就为了给我讲这件事?”
“我想让你了解这件事。”
“威利,我对海军了解不多。但是我似乎觉得你不必做任何事情。海军是一个相当精明的机构。他们不会因为你们挽救了自己的舰艇反而宣告你们有罪。充其量,你们是出于好意犯了判断性的错误。那不是犯罪——”
“那时是哗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