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沃尔德一坐下,马里克便把拍纸簿推到他眼前,在那些小猪的上方用红色蜡笔潦草地写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格林沃尔德在一张未用过的纸上迅速地写道:将基弗扯进来对你不利呀。两个心怀不满的孬种而不是一位英勇无畏的副舰长。要平稳地承受住压力。
“基弗先生,”军事检察官说“12月18日之前有人告诉过你马里克怀疑奎格患了精神疾病吗?”
“有的。”
“说明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在乌里提环礁,大约在遇上台风之前两周,马里克给我看了他保存的有关奎格行为的一本医学日志。他要我跟他一起到‘新泽西号’上去向哈尔西海军上将报告这一情况。”
“你对这本医学日志有什么反应?”
“知道马里克保存着这本日志后我惊呆了。”
“你同意跟他一起去了吗?”
“同意了。”
“为什么?” “呃,我昏了头了。而且我——就是说,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好拒绝。”
“你相信那本日志能证明解除奎格的职务是正确的吗?”
“不相信。我们登上‘新泽西号’之后,我非常强硬地对他讲依我的看法那本日志无法证明采取那种行动是正当的,而且我们两人都可能受到合谋发动哗变的指控。”
“他的反应是什么?”
“他听从了我的劝告,我们返回了‘凯恩号’,从此我们谁也不再提日志或奎格的精神状态的事。”
“你把马里克的日志的事告诉舰长了吗?”
“我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他。”
“那将是对全舰最大利益的不忠和违背,会煽动舰长去反对副舰长。马里克已显然放弃了继续干那件事的意图。我认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两个礼拜以后他接替舰长时你惊讶吗?”
“我简直目瞪口呆。”
“你感到高兴吗?基弗先生?”
基弗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仔细地看着布莱克利那张凶狠的脸,说道:“我刚才讲了马里克是我的好朋友。我极为不安。我预计即使以最乐观的看法他也会遇到严重的困难,而且我想我们大家也许可能遇到很大的困难。我认为那是可怕的局面。我根本高兴不起来。”
“没有问题了。”查利向格林沃尔德点点头。
被告律师站起来说:“没有问题。”法庭的全体七名审判员都转身看着格林沃尔德。布莱克利把眉头拧得老高,问道:“被告要求以后召回这位证人吗?”
“不要了,长官。”
“不要反诘问了?”
“是的,长官。”
“本庭的速记员将肯定地注明。”布莱克利说“被告不要反诘问基弗上尉。本庭将询问证人——基弗先生,本庭要求你叙述一下你所观察到的,可能导致一个谨慎而有经验的军官得出结论说奎格舰长可能患了精神疾病的任何实际发生过的事情。”
“长官,正如我刚才讲的,我不是精神病医生。”现在基弗的脸色十分苍白。
“至于这本所谓的医学日志。基弗先生,你是确实看过这本日志的,日志中所写的事实你了解吗?”
“大部分,我了解,长官。”
“但这些同样的事实说服了马里克上尉他应该到哈尔西上将那儿去告你们的舰长,而没有说服你,这样说对吗?”
“那些事实没有说服我,长官。”
“为什么没有?”
基弗没讲话,抬头看了看钟,又回头看了看布莱克利。“长官,那不是外行能讲清道理的事情——”
“你说你是马里克先生的好朋友。本庭除了试图发现其他情况之外,还试图发现马里克在决定解除舰长的职务时可能存在的情有可原的情况。日志中的这些事实是不是仅仅向你,一个外行表明奎格舰长是个完全正常的、称职的军官?”
审判长讲话的语气带有讽刺的锋芒。基弗立即说道:“恕我无知妄言,长官,我的理解是精神上的伤残是相对而言的。奎格舰长是非常严厉的严格执行纪律的人,极其热衷于追查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而且在一切事情上都以我为主。他不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人。我没资格对他的判断提出疑问,但是有好几次我认为他干的事情太执著了,把过多的时间花在了小事情上。医学日志中记录的就是这些事情。这些事非常令人烦恼。但是仅根据这些事就仓促得出结论,说舰长是个疯子——我被迫以最大的诚意警告马里克不要那么做。”
布莱克利示意让军事检察官过去,跟他耳语了几句然后说:“没有问题了,证人退席。”基弗走下证人席,转过身,快速地走了出去。马里克带着凄凉的微笑看着他的背影。
下午庭审时查利首先传唤了哈丁和佩因特。他们是两个愠怒的证人。佩因特曾因为回答问题模棱两可而受到法庭的警告。查利对两人穷紧进逼。获得了基弗证词的进一步的证据:舰长被解职后并未疯狂,而且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副舰长做出那样的决定的。在讯问的过程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两人都不喜欢奎格。但是他们两人先后被迫承认在奎格指挥全舰的整个期间他们从未见过他做出任何疯狂的行为。 在盘问哈丁的时候,格林沃尔德提到了斯蒂尔威尔曾因在值班时看书而被罚半年不准上岸,以及由于在紧急战备状态时几个水兵没穿救生衣而扣掉全舰官兵在美国本土的五天休假。他从佩因特嘴里问出了对斯蒂尔威尔进行军事法庭审判的情况。
在唇枪舌剑的盘问过程中,查利对这位工程师军官穷追不舍。“佩因特先生,奎格舰长指使你一定要给斯蒂尔威尔定罪吗?”
“他没有命令我那么做,没有。不过,从他给我解释法律的方式看,他不留余地表明他要什么样的裁定。”
“你认为他要什么样的裁定呢?”
“有罪,并给予因品行不端而被勒令退伍的惩罚。”
“法庭下达的裁定是什么?”
“有罪,取消六次上岸短假。”
“奎格舰长试图让你改变这一判决吗?”
“没有。”
“他给法庭送去过警告信吗?”
“没有。”
“他给过你任何处罚吗?”
“噢,给过。他说8点以后不准在军官起居舱睡觉。而且他开始把我在写航海日志时的错儿记在一个黑色封面的本子上。”
“换句话说,这一残酷的处罚就是命令你写航海日志要准确,在舰上的工作时间内不准睡觉,这样说对吗?”
“嗯,当时我们值班是三班倒,而不能睡觉是在——”
“请回答问题。这就是你所谓的处罚的内容吗?”
“是的。”
“没问题了。”
格林沃尔德站了起来。“佩因特先生,那个时期你们舰的任务是什么?”
“在前沿海域执行护航任务。”
“你们出海的时间多吗?”
“实际上一直在海上。”
“谁担任过舰上总值日军官?”
“基弗、基思和哈丁。因为轮机老出毛病我多数时间都不在值班表上。”
“他们都是各部门的头儿吗?”
“是的。”
“他们担任总值日军官,四小时值班,12小时不值班,一周又一周地每天轮转。他们每天平均能睡几个小时?”
“嗯,瞧,三个晚上中有两个晚上你要少睡四个小时——或者是午夜班或者是早班。清晨紧急战备状态——我想大约四或五小时——假如没有夜间紧急战备状态的话。”
“有很多夜间紧急战备状态吗?”
“也许每周两次。” “德弗里斯舰长限制总值日军官在白天睡觉吗?”
“不限制。他经常鼓励我们尽量抓紧时间睡觉。他说他不要糊里糊涂的人来指挥驾驶他的军舰。”
军事检察官简单地问道:“佩因特先生,有总值日军官死于过度紧张的吗?”
“没有。”
“他们患过精神失常吗?”
“没有。”
“这种不准在工作时间睡觉的残酷迫害,结果是不是给这艘舰带来了什么灾难?”
“没有。”
下一个证人是额尔班。这个小个子信号兵宣誓时右手直发抖,声音也直发颤。军事检察官引导他说,舰长被解职时,除了奎格、马里克、基思和斯蒂尔威尔之外只有他在驾驶室里。
“你的任务是什么?”
“记操舵手日志,长官。”
“用你自己的话讲述马里克上尉接替舰长的经过。”
“嗯,他是在9点55分接替他的。我记在我的本子里了——”
“他怎么接替他的?”
“他说:‘我接替你了,长官。’”
“他没有做别的什么吗?”
“我记不清了。”
“他为什么要接替他?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船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
查利气恼地抬头看了看审判员们。“额尔班,讲一讲奎格舰长被解职前10分钟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嗯,像我说的,我们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
查利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兵。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大声喊道:“完了?副舰长说话了吗?舰长说话了吗?总值日军官说话了吗?”
“嗯,长官,那是台风。我记不太清楚了。”
布莱克利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两眼从十指交错的两只手的上方怒视着信号兵。“额尔班,你要遵守誓言。在军事法庭上模棱两可地回答问题就是藐视法庭,这可是非常糟糕的事。现在好好想想怎么回答吧。”
额尔班绝望地说:“噢,我想舰长要向左边掉头,副舰长要向右边掉头,大概就是这样。”
“舰长为什么要向左边掉头呢?”
“我不知道,长官。”
“副舰长为什么要向右边掉头呢?”
“长官,我是信号兵,我在记操舵手日志。虽然我们左右摇晃得非常厉害,但是记的日志很好。我当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也不明白。”
“舰长的行为疯狂吗?” “不,长官。”
“副舰长呢?”
“不,长官。”
“副舰长惊慌失措了吗?”
“没有,长官。”
“舰长呢?”
“没有,长官。”
“别的人呢?”
“我吓得要命,长官。请原谅,长官。”
一位审判员,也就是长着爱尔兰脸型和一头红色卷发的海军后备队上尉咯咯地笑出声来。布莱克利转身盯着地。这位上尉便急忙在黄色拍纸簿上写起来。“额尔班,”查利说“你是与整个事件无直接牵连的惟一证人。你的证词是极其重要的——”
“我把一切都写入操舵手日志了,长官,完全是按事情的经过写的。”
“日志一般不包括对话。我想知道说的那些话。”
“噢,长官,像我刚才说的,一个要向右边掉头,一个要向左边掉头。后来马里克先生就接替了舰长。”
“但是那天早上无论什么时候舰长肯定没有任何怪异的或荒唐的行为——对吧?”
“舰长跟平常一样,长官。”
查利号叫道:“疯狂或正常,额尔班?”
额尔班坐在椅子上直往后缩,张大眼睛看着查利。“就我知道的来看,他当然是正常的,长官。”
“你不记得整个早上谁讲了些什么话吗?”
“我忙着记日志,长官。除了向左或向右掉头,和风暴太厉害呀什么的。”
“关于压舱的事呢?”
“嗯,是讲了一些关于压舱的话。”
“什么意思?”
“只是谈是不是要压舱。”
“谁说要压舱?”
“呃,舰长或马里克,我不知是谁。”
“额尔班,你记得是谁,这非常重要。”
“压舱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官。我知道的就是他们谈了这事。”
“那天早上船压舱了吗?”
“压了,长官,因为我在日志里作了记录。”
“谁下令压舱的?” “我不记得了,长官。”
“你什么都不记得!”
“我的日志记得好,长官。那就是我在那儿要干的。”
查利转身向着布莱克利大声说道:“我相信这个证人不听从法庭的警告。”
“额尔班,”布莱克利说“你多大了?”
“20岁,长官。”
“你上过什么学?”
“上了一年高中。”
“你在这儿讲的都是真话,或都不是真话?”
“长官,操舵手不应该听舰长和副舰长之间的争论。他的任务是记航海日志。我不知道马里克先生为什么要接替舰长。”
“你亲眼看见舰长做过荒唐的事吗?”
“没有,长官。”
“你喜欢舰长吗?”
额尔班显得很痛苦地说:“当然我喜欢他,长官。”
“继续询问。”审判长对查利说。
“没有问题了。”
格林沃尔德走到证人席跟前,用红色蜡笔轻轻拍打着手掌“额尔班,‘凯恩号’在珍珠港外面弄断了自己的拖绳时你在舰上吗?”
“在舰上,长官。”
“发生这事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就是说,舰长正在舰桥上没完没了地剋我——把我痛骂了一顿——”
“为什么?”
“我衬衣的下摆露出来了。”
“正当舰长谈论你的衬衣下摆时你们的军舰是不是从它自己的拖缆上方开过去了?”
查利一直皱着眉头打量这位被告律师。他跳了起来“反对这种提问方式,并要求从记录中删去整个这段问话。被告律师采用了诱导性提问的花招哄骗证人断言‘凯恩号’撞断了拖缆是事实,这是直接讯问法尚未谈及的一个重大问题。”
格林沃尔德说:“证人讲他从未看见舰长做过任何荒唐的事。我要驳斥这种说法。法庭与审判团282条说,盘问时可以随意使用诱导性问法。”
法庭休庭,当所有各方回来后布莱克利说:“被告律师以后还有设法获得证据的机会,可以随时召回证人。反对有效。前面的反诘问将从记录中删去。”
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查利传唤了“凯恩号”的12名军士长和水兵,他们都简略地闷闷不乐地作证说,就他们所知无论是在遭遇台风之前、之间或之后,奎格似乎像其他舰长一样,没有做过任何荒唐的事。贝利森是其中第一个被讯问的人。格林沃尔德对他们反诘问是三问三答。
“贝利森军士长,什么是妄想狂样人格?”
“我不知道,长官。”
“精神神经病和精神病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长官。”贝利森直皱眉头。
“如果你遇见一个神经机能病患者,你能认出来吗?”
“不能,长官。”
格林沃尔德分别向这12个人提了同样的三个问题,得到了同样的回答。这样反复12次枯燥冗长的讯问对查利和审判员产生了一种累积性的刺激作用。每当格林沃尔德问完一个回合,他们都坐立不安,以愤怒的目光看着他。
最后一名水兵“肉丸子”作完证后,法庭便休庭了。马里克和他的律师一起默默地走出了军事法庭大楼。落日的橙黄色余辉斜照在海湾上,闻够了审判室那污浊的清漆和亚麻油地毯味之后,室外的空气显得格外凉爽清新。他们向格林沃尔德的灰色海军军用吉普走去。砾石路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很大的响声。“他们就这么匆匆忙忙击败我们了?”马里克平静地问道。
“谁知道?”格林沃尔德说“我们还没有上战场呢。你熟悉这个城市。哪儿有好吃的?”
“我来开车。”
晚餐时格林沃尔德喝了大量的掺有姜汁啤酒的威士忌。他避而不谈军事法庭的事,反而没完没了地闲扯些令人乏味的印第安人的风土人情。他对马里克说他真正的理想是当人类学家,但是由于他认为印第安人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研究,因此出于为神圣而战的热情,他搞起法律来了。他说他常常为这一选择后悔不已。
马里克觉得他似乎越来越怪异。副舰长失去了希望——在心里,他深信第一天奎格、基弗和额尔班就把他彻底击败了。不过他仍对他那奇怪的辩护律师寄予一丝非理性的信任。被判有罪的前景太悲惨了,他必须有所信赖。最重的判决是解职和15年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