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九年的故事
这是一个西班牙诗人给这个故事取的名字。他将它改编成了悲剧。诗人的想象力借助一些装饰手法,想把修道院内部的悲惨画面修饰得美好一些,我却避免这样做。这种虚构在很多地方确能增加趣味,但我却忠于自己的创作宗旨,即让人了解十五世纪那些纯朴而多情的人。现代文明正是由那些人发展而来的。我把这个故事如实写出,不作任何修饰,读者只要稍稍费点力,便可去某主教区档案馆查阅。那里保存着各种原始文件和毕德蒙伯爵的有趣的记叙。
在托斯卡纳的一座城市(我姑隐其名),一五八九年就有了一座阴森而宏伟的修道院,至今这座建筑物仍然存在。它那黑森森的围墙至少五十尺高,给整个街区罩上了一种阴暗的气氛;三面围墙临街。还有一面对着修道院的花园,一直延伸到城根。花园围墙较矮。这个修道院,我们叫它圣立巴拉达,只收大贵族家的女儿。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修道院内百钟齐鸣。对信徒们开放的教堂里,挂起了华贵的锦缎。锦缎四边饰着金灿灿的流苏。托斯卡纳新任大公菲底朗一世的情妇圣维热莉亚修女在头天晚上被任命为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院长。这一天城里主教在教士陪同下,去主持她的就职仪式。整个城市都沸腾了起来。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附近的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菲底朗-德-美第奇红衣主教新近接替了兄长法朗索瓦的职位,但并没有脱去红衣主教的衣冠。他现年三十六岁,十一岁就被选为红衣主教。在这把显贵交椅上坐了二十五年。他的兄长法朗索瓦热恋着央佳-卡璞萝的风流韵事,至今仍为人们所熟悉。他的性格软弱,沉迷女色,在位期间干了种种荒唐事情。而菲底朗也有与兄长类似的弱点。他与献身给上帝的维热莉亚修女的恋爱在托斯卡纳也是众人皆知的。但应该说明,他们的感情如此闻名主要是因为它纯洁无邪。那位法朗索瓦大公忧郁、暴躁、感情用事,不太顾忌他拈花惹草闹出的丑闻。而对于维热莉亚修女,当地人谈得多的是她高尚的品德。她所属的修女神气,准许她一年约三分之二的时间待在父母家里。当菲底朗红衣主教在佛罗伦萨时,她每天都能看到他。在年轻富有,可学兄长无所不为的君主的爱情里,有两点让这座沉醉于享乐的城市大为惊异:维热莉亚修女温柔、腼腆,智力超群,却长得一点不漂亮;年轻的红衣主教与她相会,总是当着高贵的莱-西奥家两三个女人的面。他的情妇属于这个家族。
法朗索瓦大公在一五八七年十月十九日晚上去世。十月二十日上午,宫廷最大的贵族和最富的批发商(美第奇家族原来是商人,他们的亲属和对宫廷最有影响的人物仍在经商,这倒使他们少了几分当代朝臣们的怪癖)便去了维热莉亚修女的简朴房子,让她大为惊异。
新任大公菲底朗想作一个开明、理智、有益于臣民幸福的君主。他尤其想杜绝宫廷存在的种种阴谋诡计。他就位后,了解到国内最富有的修女院,即我们所称的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大贵族为了光耀门楣,把他们的女儿送到这里修身养性)还没有院长,便当机立断让他心爱的女人担任此职。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隶属圣贝诺阿修会。该会规定,修女不得出修院门。让佛罗伦萨善良的人们奇怪的是,红衣主教君主没来看望新院长;另一方面,出于他引人注目的谨小慎微,他也从不与任何女人单独相会。他因此遭到宫廷所有贵妇的责备。朝臣们知道了君主这一行事原则之后,便注意起身处修道院里的维热莉亚修女来。他们发现,尽管她十分谦虚,德行高尚,但对新君主的行为还是关心的。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常有一些非常棘手的事情要处理。那些修女出生于佛罗伦萨最富有的家庭,她们留恋着五光十色的外部世界,不愿离开当时是欧洲商业中心的繁华都市,痛惜她们被剥夺的一切。她们强烈地抗议父母的不公正。有时她们只好在爱情上求得慰藉。于是修道院里生出了仇恨。修女们相互敌对,搅得佛罗伦萨上层社会很不安宁。由于发生了这些事情,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经常要求觐见当政的大公。为了尽量遵守圣贝诺阿教规,君主给院长派去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坐着两位宫女,一直陪院长到位于大街的王宫接见厅。被称作禁区见证人的两位宫女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院长单独上前去觐见在大厅另一头等候的君主。这样,他们之间的谈话,两个宫女什么也听不到。
有几次亲王驾临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教堂。有人打开了祭坛的栏栅门,让院长与君主交谈。
这两种相会方式君主都觉得不合适。因为它们可能使他本愿冷淡的感情再度变得热烈。然而,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内很快又出现了一些恼火的事。菲立慈-德-阿米丽修女的爱情搅乱了修道院的安宁。她家是佛罗伦萨最有钱有势的家族之一。为了满足三个儿子的虚荣心,父母把女儿菲立慈作了牺牲。后来,三兄弟中死了两个,第三个也无子女,这一家人便认为这是上天的惩罚。尽管菲立慈曾发誓安于贫寒,可母亲和幸存的兄弟还是以礼品的形式,把原为满足几兄弟的虚荣心而从她身上剥夺的那份财产还给她。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当时有四十三名修女。每个修女都有自己的贴身丫头。丫头们都是从穷贵族家庭来的,吃的是二等伙食,每月由修道院金库管理人员付一个埃居的零用钱。但是根据一个特别的影响修道院安定的习惯,贴身丫头只能当到三十岁。到了这个年龄,她们不是出嫁,就是到低级修道院当修女。
圣立巴拉达大贵族家庭的修女,可以有五个侍女,而菲立慈却要求用八个。修道院有十五、六个据说风流多情的女子支持菲立慈的要求,其他二十六人则显得十分愤慨,扬言要呼吁君主干预。
善良的维热莉亚修女新任院长,远无能力来解决这类严重问题。于是两方都要求她把此事呈交君主裁决。
在宫廷,阿米丽家族的朋友在宫里散布言论,说菲立慈出身高贵,又受过家庭的委屈,现在却有人阻止她使用自己的财产,而且是清白地使用,真是咄咄怪事。而那些年老的或不太富裕的修女的家庭则反驳说,一个修女发誓安于贫寒,用了五个侍女还不满足,这才是真正的怪事。
大公想快刀斩乱麻处理这事,因为它可能在城里引起混乱。大臣们建议他召见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鉴于这位修女品德高尚,性格贤良,可能不肯把注意力从天堂的大事转到这些琐事上,因此臣僚们建议君主向她宣布一个决定,让她执行。
大公理智地想:“如果我一点不了解双方要呈述的理由,我怎么好作这个决定?”另外,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也不愿与最有势力的阿米丽家族为敌。
亲王视毕德蒙伯爵为密友。他三十五岁,比亲王小一岁。他们在摇篮里就相识了,由同一个奶妈养大。她是卡庄底洛地区一位殷实的农妇;长得很漂亮。毕德蒙十分高尚富裕,是城里最英俊的男子之一。然而他生性冷淡,与世无争。菲底朗大公到佛罗伦萨就位的当天,就请他去当首相,他却谢绝了。
伯爵对大公说:“如果我是你,就立即让位。你想想,我当上首相,不是要讨得城里半数人来恨我?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
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纠纷给国王在宫中带来麻烦,他想请伯爵帮忙。伯爵在他的领地上生活,亲自精心耕作。根据季节,他每日要花二小时去打猎或捕鱼。谁也没有见过他有情妇。他收到亲王请他到佛罗伦萨去的信很不高兴。当亲王向他表明,要派他去管理圣立巴拉达贵族修道院时,他更加不乐意了。
他对君主说:“你得知道,我宁愿当殿下的首相,也不干这种事。我图的是安宁。叫我到那群发疯的母羊中间去,你想叫我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朋友,我之所以想到你,是因为我知道还没有一个女人能把你的心占据一整天。我是没有这份福气。我哥哥与皮央佳-卡璞萝那些荒唐事,我只会把它们重演。”
亲王在这里说出了心里话,他想以此说服他的朋友。
“你得知道,”他对伯爵说“我要见到被我任命为院长的那位温柔姑娘,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伯爵对他说:“这有什么不好?如果情妇能使你觉得幸福,你为什么不去找呢?我身边没有女人,是因为我与她们相交不出三天,就会厌恶她们唠三叨四和婆婆妈妈的性格。”
大公对他说:“我嘛,是红衣主教。教皇考虑我得了王位,允许我放弃这个职务并结婚。可我不愿在地狱里遭罪。假如我要结婚,我将娶一个我一点不爱的女人。我向她要求的是我的王位继承者,而不是平常的夫妇之乐。”
伯爵回答:“对此我无话可说。可我不相信万能的上帝顾得上这些小事。你只要为臣民谋幸福,使他们成为正人君子,就是找三十六个情妇又有何妨。”
亲王笑着辩道:“我一个也不愿要。我要再见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院长,会觉得很为难。她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却最缺乏领导才能。不要说一座关满被迫进来的上流社会年轻姑娘的修道院,就是一群成熟而虔诚的女人也管不好。”
亲王怕见维热莉亚修女,倒让伯爵十分感动。伯爵思量:“教皇允许他结婚时,他如果没打定主意,内心会一辈子不安的。”次日,伯爵来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修女们惊异而得体地接待了亲王的这位代表。在他之前,菲底朗已派他的一位大臣向院长和修女宣布,亲王忙于国务,不可能分心来管理修道院,从今以后他将全权交给毕德蒙伯爵。伯爵的决定将是最权威的决定,谁也不许更改。
在会见了善良的院长后,伯爵对亲王的审美观颇不以为然。院长见识浅薄,更谈不上漂亮。伯爵还觉得阻止菲立慈增添两个女仆的修女很坏。他派人叫菲立慈到会客室,而菲立慈却无礼地托人回答,说她没时间,这反倒使伯爵来了兴致。本来他还对这份差事感到厌烦,后悔不该轻易答应亲王。
伯爵说他要与菲立慈本人谈,也要与她的侍女谈。他派人通知五个侍女,结果来了三个。她们以主人的名义说,另外两个要留在她身边服侍。伯爵于是使用亲王代表的权力,派手下的两个人到修道院,把那两个拒不服从的侍女带到他面前。伯爵开心地听那五个漂亮姑娘饶舌了一个小时。她们大部分时间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从她们无意的流露里,亲王代表差不多明白了修道院的内情。修道院里有五六个修女上了年纪,另有二十来个虽然年轻,却很虔诚。其他的姑娘都年轻漂亮,在城里都有情人。按理说她们很难与情人见面。但她们却确实与情人经常幽会。这是通过什么办法呢?这一点,伯爵不愿向菲立慈的侍女提问,他在修道院周围安插一些耳目,很快就能弄明白。 伯爵吃惊地听说修女之间也有私情,一些怨恨和内部纠纷都是由此引起的。比如菲立慈与洛德兰是好朋友,除了菲立慈,修道院最美的姑娘要算赛莉娅。她和华皮纳的关系十分密切。她们都有自己的贴身丫头,也有程度不同的宠信。院长的贴身丫头玛道纳,她每天要跪在主人身旁做五六个小时的祈祷。显得比主人还虔诚,因此赢得了院长的信任。不过有的侍女说,她自己也觉得跪的时间长了一点。
伯爵还了解到有两个叫罗德立和郎司洛的青年人分别是菲立慈和洛德兰的情人。对这件事,他也不愿直接问别人。他与这些侍女一块交谈,时间像过得很快,而菲立慈却觉得她们去的时间特别长。亲王的代表把她的五个侍女全部唤走,她感到自己的尊严遭到了践踏,不能容忍。她听到远处会客室里的谈话声,便忍不住朝那里闯去。尽管她知道,在拒绝了亲王代表的邀请以后,突然闯进会客室,这种鲁莽行动会使自己显得可笑。
“我得狠狠压一压这个不自重的家伙的气焰。”傲慢的菲立慈想。她冲进会客室,勉强向亲王代表打了个招呼,便命令她的一个侍女跟她走。
“小姐,这个姑娘要是跟你走,我就派人立即把她再次带到我面前。”
“我牵着她走,你的人敢把她抢走?”
“我的人将把她和你一块带来。”
“我?”
“就是你。我要是觉得合适,我将把你从这里带走,送到亚平宁山区哪个又小又穷的修道院去。我可以办这件事,还很可以做些别的事。”
伯爵发现五个侍女脸色煞白,菲立慈脸上也失去了血色,不过这反倒使她更漂亮了。
伯爵心想:“这是我一生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必须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这场对话持续了三刻钟。菲立慈表现出理智和特别叫亲王代表觉得好笑的高傲性格。到最后,她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伯爵反觉得她不像刚才那样漂亮了。
伯爵想:“必须激她发火。”于是他说,她虽然现在表现出顺从的愿望,但将来哪一日,他负责来修道院传达亲王的谕旨时,她如果略敢违拗,他还会把她送到亚宁山区最艰苦的修道院,去作六个月的赎罪。
听到这话,菲立慈果然又火了。她对他说,历来殉教者都要受罗马皇帝的折磨。
“小姐,我不是皇帝。另外,有了五个这么可爱的姑娘作侍女,也没有殉教者会要再增加两个,搅得社会不安宁。”
他很冷淡地向她点点头,没待她作出反应便走了,让她很窝火。
伯爵没去乡下。他待在佛罗伦萨,想看看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公的警察署拔给他几名侦探。他把他们布置在修道院和花园周围,以及通向菲索尔的城门附近。侦探很快让他了解到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城里最富而最风流的青年之一罗德立是菲立慈的情人;而她的亲密朋友,温柔的洛德兰则与郎司洛相恋。郎司洛在佛罗伦萨讨伐比萨的战争中表现很出色。这些年轻人要克服很多困难,才能潜入修道院。菲底朗继位以后,管理更严,或者更确切地说,原有的一切许可都取消了。院长维热莉亚想叫大家严格遵守纪律,可她力不从心。
暗探们还告诉他,罗德立、郎司洛和另外两三个青年与修道院有关系,他们每月都与情人幽会。由于花园太大,主教不得不同意在通往北面城墙后一起空旷地的地方开两张门。
修女们大都遵守规矩,而且她们大多数待在修道院里,对这些详细情况还没伯爵那样清楚,但后来她们知道了,便利用这一缺口来违反院长的有关规定。
伯爵很快看出,领导修道院的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女子,要建立秩序谈何容易。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大公。大公劝他采取最严厉的措施,但又不想把昔日的女友调到另一家修道院。
伯爵回到圣立巴拉达修道院,决心拿出严厉手段,尽快了结稀里糊涂地揽在身上的苦差事。菲立慈还在为伯爵跟她说过的话生气,打算一见面就用相应的话来回敬他,让他知道自己高贵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伯爵一到修道院,立即召来菲立慈,想先摆脱苦差使中最叫他苦恼的包袱。菲立慈走到会客室,憋着一肚子气,使气氛变得紧张,可伯爵又觉得她变得特别美了。他在这方面很敏感。他想:“好好欣赏这漂亮的脸蛋,别一下让它变了。”另一方面,菲立慈很欣赏这位美男子理智而冷静的态度。伯爵的确很引人注目。他穿一套黑礼服。他认为来修道院履行职务应该选这种颜色。菲立慈暗忖:“我以为他过了三十五岁,会像这里的听忏悔神甫那样是个可笑的老头了。谁知恰恰相反,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呢。确实他不像我认识的罗德立和其他青年人,靠考究的衣服来炫耀自己的身份。他的礼服不如他们,没有丝绒和金线绣的饰物,但他如果愿意,马上也可穿上那种衣服,而其他人呢?要把毕德蒙伯爵聪明理智趣味盎然的谈吐学到手,不知有多么难啊!”菲立慈与伯爵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个钟头。她还没有弄明白,这位穿黑绒礼服的大人物脸上,为什么总是显出某种奇异的神情。
尽管伯爵特别小心地避开一切有可能刺激她的话题,但他也没有在所有的事情上向这位姑娘让步,正像那些与这位漂亮、性格乖张、有过一些情人的姑娘有关系的男人做的那样。因为伯爵无任何企图,他和她在一块单纯而自然,只是他想避开可能惹她发火的细节。然而终究得触及她提出的要求。于是他们谈到修道院的混乱状况。伯爵说:
“事实上,小姐,使这里混乱的原因,是这里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修女要求比别人多两个侍女。虽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要求也许并非无理。”
“这里之所以混乱,是因为院长的性格太懦弱,她想用一套前所未有的严厉制度来约束我们。有的修道院收进来的修女,可能是些虔诚女子,喜欢隐居,愿意过贫穷生活,服从院规,恪守她们十七岁时发的愿。至于我们,家里把我们安置在这里,是为了把财产都留给我们的兄弟。既然我们的父亲不愿在家里见到我们,我们又不能逃走,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生活,我们还能有别的什么奢望。另外,我们既然发了愿,在明白人眼里这是无什么意义的。但也只好在这里关上一年或几年了。别处的修女还享有一点自由,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她们一样呢?噢,我还要告诉你,亲王代表先生,围墙的门一直开到天亮。每个修女都能自由地在花园里与情人幽会。谁也不会想到指责这种生活。父母贪财,把我们的姐妹嫁出去,她们能享受的自由和幸福,我们认为,我们作为修女也应享有。是的,自从有了一个当了二十五年红衣主教的君主,一切都变了。代表先生,你可以像那天做的那样,派军队或随从闯进修道院。他们可以用暴力逼迫我们,正像你的随从逼迫我的侍女一样。这样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比侍女力气大。你虽然很傲慢,可你不要对我们有什么权利。我们是被迫关在修道院的。我们十六岁时就被迫逼着发誓许愿。再说,你要我们过的这种讨厌的生活,与我们许愿时修女们的生活截然不同。即使这种愿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充气量也只同意过那些修女那样的生活。可你却想要我们过她们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代表先生,恕我直言,我要求同胞们尊重我们。要在共和时期,我们是不可能忍受这种无耻的迫害的。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孩子惟一的过错,就是出生在富有家庭,有几个兄弟。我真想找个机会把这些话向大众,或向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一说。至于我的侍女的数量,我要求的不多,两个就足够了,不需要五个,更不必七个。不过我也可以坚持要七个。直到有人出来驳斥那些伤害我们的恶毒的诽谤为止。这种诽谤我刚才向你举出几例。不过,亲王代表先生,因为你的黑色绒服对你十分合适,所以我向你表明,今年我放出多少钱就能雇多少侍女的权利。”
毕德蒙伯爵觉得她这种抗议十分有趣,就又随便说了几条可笑的反对意见,好让谈话持续下去。菲立慈泼辣地与他争辩,神态动人。伯爵从这位二十岁姑娘的眼神里看出:她对一个表面知书达理的人说出那些蠢话感到十分诧异。
伯爵送走菲立慈后,叫来院长,给了她几条忠告。他向亲王报告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纠纷已经平息。亲王对他的才智大为赞赏。最后伯爵回到自己的田园。不过,他好几次想到:“那里有位二十岁的姑娘,她如果走出修道院的围墙,生活在尘世,一定是城里最美的人儿,又漂亮,又聪明。”
可是修道院里还是出了大事。修女们虽不能像菲立慈那样有条有理地谈自己的看法,但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很年轻,对修道院的生活特别厌烦。她们唯一的消遣就是拿亲王作对象画漫画,写讽刺诗,说亲王作了二十五年红衣主教,登基后干的好事,就是不再与情妇幽会,而是把她委任为院长,来虐待这些被贪婪的父母送到修道院来的可怜姑娘。
正如我们说过的,温柔的洛德兰是菲立慈的亲密朋友。菲立慈告诉洛律兰,自与毕德蒙伯爵那位年过三十六岁的男人谈过话后,她对情人罗德立似乎觉得腻味了。说得明白一点,她对那位严肃的伯爵产生了爱情。这以后,两个修女的友谊似乎更加深了。她们扯起这个话题就没个完,有几次她们一直谈到凌晨两三点钟。院长声称要严肃地整顿纪律,执行圣贝诺阿会的教规,根据这个规定,每个修女必须在日落后一个小时,听到“归房钟”时回到自己房里。善良的院长觉得自己要以身作则,一听到钟声时便回到房里,闭门不出。她还虔诚地认为别的修女会学她的样。在最漂亮而又最富有的修女中,十九岁的华皮纳可能是院里最疯的一个。还有赛莉娅,她是华皮纳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修女最嫉恨菲立慈,据说是因为菲立慈看不起她们。其实是菲立慈与洛德兰有了上述有趣的话题后,与其他修女相处时,总是表现出一种很难掩饰或毫不掩饰的烦躁情绪。菲立慈最漂亮,最富有,比起他修女也显得聪明。在人们觉得厌烦的修道院里,略有风吹草动就能燃起仇恨的烈焰。华皮纳发蠢气,去对院长说,菲立慈和洛德兰有几次在花园里一直待到深夜两点。院长从伯爵那里获悉,花园那道通向北边开阔地的门将由亲王的士兵站岗,她便派人给这道门上了几把大锁。每天傍晚,园丁们忙完一天的活,便由年纪最轻的一个,不过也是六十岁的老人,把钥匙交给院长。院长又立即派一个老传达修女给门锁上第二把锁。尽管有这些谨慎措施,在花园里待到深夜两点,在她看来仍是不轻的过错。于是她叫来菲立慈,把这位出身高贵,成了家庭财产继承人的修女训了一顿。要是没有亲王作靠山,她也许没有这份胆量。菲立慈自认识伯爵后,只让情人罗德立来过一次,而且是为了奚落他。这样挨院长一顿斥骂,她忍不住这口气,于是忿忿不平地辩驳。善良的院长拒绝说出揭发她的人,但列举了事实细节。菲立慈根据这些细节,很快猜出是华皮纳告的状。
菲立慈立即决定报复。这种决心使她镇定下来。不幸给了她力量。
她对院长说:“院长,你觉得我不值得同情吗?我的心情无法平静。伟大的圣-贝诺阿,我们修会的缔造者规定,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不准进修道院。这个规定确实英明。亲王代表毕德蒙伯爵为了管理这所修道院与我多次长谈,说服我放弃增加侍女的要求。他很聪明,谨慎,才智不凡。我由衷地敬佩伯爵这些美德。作为上帝和贝诺阿的使女,我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上天要惩罚我的虚荣心:我竟狂热地爱上了伯爵。我也顾不上朋友洛德兰会不会生气,冒昧地对她吐露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有罪的感情。洛德兰给我忠告,安慰我,有几次甚至给了我抵御邪念的力量,所以她有时在我身边待得很晚。不过总是我请她留下的,因为我怕她一离开,我便会去想伯爵。”
院长自然对这位迷途的羔羊作了一番冗长的训导。菲立慈又进行辩解,结果使说教又延长了下去。 菲立慈想:“现在,我们的报复,我和洛德兰的报复会引出一些事件,它们将把可爱的伯爵再度引到修道院来。我在侍女问题上过快地作了让步,这个失误就会得到弥补了。他是那样地通情达理,我也不知不觉地想在他面前显得通情达理。我以为,我并没有让他丧失来修道院履行亲王代表职务的机会。我现在正为他不在而烦恼。罗德立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有几次也让我开心,可我总觉得他十分可笑。由于我的失误,我再也没有见到可爱的伯爵。我和洛德兰要设法报仇,造成混乱,使得他要常来修道院理事。可怜的院长还不清楚这个秘密,她很可能要伯爵尽量少与我会见。可我渴望的正是与他见面。红衣主教大公从前的情人肯定会向那位古怪而冷漠的男人公开我的爱情。这将是一场喜剧,他可能会觉得很开心。因为不是我完全弄错了,就是他被那些蠢话骗了。那是人家为使我们驯服而鼓吹的一些鬼话。只是他还没有找到与他般配的女人。我就要当这个女人。否则我就去死。”此后,菲立慈和洛德兰时刻蕴酿着报复计划,不再感到无聊:
“华皮纳和赛莉娅趁天气炎热,偷偷地到花园里去乘凉,一定要使她们与情人的第一次幽会成为丑闻,这样,我很晚还在花园散步,留在正经修女头脑里的印象就会抹去。在华皮纳和赛莉娅与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第一次约会的晚上,让罗德立和郎司洛埋伏在花园门前那堆方石后面,罗德立和郎司洛不能杀死这两个女人的情人,但要用剑轻轻刺他们五六下,让他们浑身染上血,叫他们的情人看了惊慌失措,无心再跟他们说情话。”
为了安排她们预谋的埋伏,两个朋友觉得最好叫洛德兰的贴身丫头莉维娅向院长请一个月假。这个丫头很机灵,她给罗德立和郎司洛带去几封信和一笔钱。他们拿这笔钱在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身边安排了耳线。这两位出生最高贵极为时髦的青年总是在夜里一同潜入修道院花园。自红衣主教大公执政以来,潜入修道院变得非常困难。尤其是最近,院长的要求得到毕德蒙伯爵的批准:在通向北边空旷地的花园小门前面设了一个岗哨。
贴身丫头莉维娅每天来见菲立慈和洛德兰,汇报袭击赛莉娅和华皮纳的情人的准备情况。准备工作进行了六个星期。问题是要摸清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会在哪个夜晚来修道院。新的大公继位后,严格执行法纪,修道院的防范更严。另外,莉维娅在罗德立那里遇到了困难。这个罗德立已感觉到菲立慈对他的冷淡,因此明确表示,如果菲立慈不同意给他一次约会,不亲口吩咐他行动,他就拒绝去施加报复,损伤华皮纳与赛莉娅的爱情。可是菲立慈已爱上了毕德蒙伯爵,不同意他的要求。
她毫不掩饰地给他写了封信,道:“我很清楚,要想得到幸福,就得遭受惩罚。但为了见一个在心中失去位置的昔日的情人而受罪,我是决不会同意的。但我还是愿意夜里再见你一次,给你讲清道理。不过我不是要你去犯罪,所以,你不要抱有妄想,以为我会像别人请你去杀死一个傲慢无礼的家伙那样,给你报酬。你不要将我们敌人的情人伤得太重,以致影响他们进花园,害得我们特意集合起来的修女看不到好戏。千万别出差错,不然你就取消了最精彩的节目,我就只会把你当成一个莽汉,你再也得行到我的丝毫信任。要知道,你正是因为这个主要毛病,才失去我的友谊的。”
精心准备的报复之夜终于到了。罗德立和郎司洛在好几个同伴的帮助下,整个白天都在监视着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的行踪。由于劳郎佐他们嘴不紧,罗德立他们确知那两人准备夜里翻过圣立巴拉达修道院的围墙。在派出哨兵守卫修道院大门的哨所附近,住着一位富商。这天晚上,富商嫁女。利用这个机会,劳郎佐和皮埃尔-安托瓦纳装扮成富商家的佣人,在晚上十点钟光景,以富商的名义送给哨所一桶酒。士兵们高兴地收下了礼品。夜色朦胧。那两人估计在子夜时分翻墙。于是在十一点时,罗德立和郎司洛就埋伏到围墙附近。他们高兴地看到一个喝得半醉的士兵来接班。用不了几分钟,那士兵就会睡过去的。
在修道院里面,菲立慈和洛德兰已见到她们的敌人华皮纳和赛莉娅藏在花园里靠近围墙的树下。将近十二点时,菲立慈去喊醒了院长,费了很多口舌才把她拖来,又费了不少力气才使她明白她刚才揭发的罪行可能发生。
等了半个多小时,什么动静也没有。到后来,菲立慈不安起来,生怕自己落个造谣中伤的名声。院长最后说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该为了证实一起罪行,便违反圣贝诺阿会的规矩,因为在太阳落山后,修女是不能进入花园的。好在菲立慈想起从修道院里面可以不经花园,走到低矮的柑桔小温室的平屋顶上。那里离卫兵看守的那道门很近。在菲立慈忙着说服院长时,洛德兰去叫醒了她的姑姑。那个虔诚的老修女是修道院的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