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颤巍巍的起身,抖抖瑟瑟的爬到床上,然后在床头的暗格里一通摸索,最后摸出一把黑沉沉的钥匙。那一刻我居然没勇气去细看,直接递给纱南:“拿去”
纱南接过钥匙,在我身后玩笑似的调侃:“太后藏了什么好东西呢?那柜子里头原来满当当的装了你娘家给的陪嫁,这么些年,你老让奴婢开柜子取东西打赏人,柜子都快搬空了――原来还有好宝贝藏着呢。”
我没回头,没好气的啐道:“叫你去拿就去拿呗,哪来那么多废话!”
纱南察言观色,马上听出不对劲,收了声,转身就走。脚步声快到门口时,我打了个激灵,神经质的喊了声:“慢!”
纱南停了下来。
我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用力吸了口气,才万般艰涩的开口:“取了匣子,不必拿回来给我,直接叫人送到高密侯府去。记住,叮嘱送去的人,一定要交到高密侯手里,不得假他人之手转交”
“诺。”
“等等!”我仍是不放心,转过身,直视纱南“还是你亲自走这一趟,旁人我不放心。记得要高密侯亲自打开匣子,你等他看过东西后就回来,不必等答复,也不需转告任何话!”
“诺。”不管我用意为何,纱南懂得规矩,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她走后,我待在房间里坐立难安,宫女伺侯我吃宵夜,我也是食不知味。大约到二更天时分,纱南才回来。
“匣子交到高密侯手上了,东西也打开看了,高密侯一句话都没说,奴婢交了差便直接回来了。”
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听了纱南的话,忽然平静下来,像是乱到了极处,心境却是空了。于是淡然一笑:“已经很晚了,赶紧回房睡觉去吧。”
一宿无眠,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想起了很多片段。
明明上了年纪,明明有些事情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漫长岁月,但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却能够清晰如昨般的印在脑海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听到大长秋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询问:“太后可起了?”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嗓子里干得像火在烧:“什么事?” 外头听到我的问话,起了一阵骚乱,有三四名宫女赶紧进来伺侯,大长秋在外头回道:“高密侯宫外求见!”
宫女正递了热帕子给我擦脸,听到这句我闪了神,帕子没接牢,叭嗒掉在地上。
我在宣德殿南侧的庑廊下接见了邓禹。旭日才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加上庑廊前后通风,坐在廊下也不觉得气闷。这些年,我时常看见邓禹,只是大多数情况都是在节庆朝贺上打个照面,更多时候甚至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远远惊鸿一瞥。次数并不多,每回都觉得他变得厉害,特别是这几年,须发半白,明显见老。
我想,这种情况不仅他是如此,比他小两岁的我亦是如此。
岁月催人老,转眼,我们两个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邓禹穿着素色?r衣,迎面走来时,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两袖盈风,他整个人看似要迎风飞到天上去一般。
“高密侯臣禹拜见太后!”
我眯起眼,邓禹离得远,我竟无法看清他的脸。宽绰的庑廊下,故人相见,却碍于身份有别,尊卑中透着浓烈的尴尬。
纱南机灵,使眼色将廊下的宫女黄门统统带走,退到十丈之外的天井中去等候,如此一来,既不违礼制又能畅所欲言。
庑廊下只剩下我和邓禹,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启口打破僵局,只得尴尬的将目光投放在远处十几个黄门宫女身上。
犹豫间,忽然觉察邓禹靠了过来,离我居然只有数步之遥。我猛然一惊,忙指着面前的蒲席:“请坐!”
他依言坐下,却在坐下前把席子挪近了些,这下我跟他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促膝可碰。我有些慌乱,他却毫不在意,坐下后,双目平视,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看,那个眼神说不出的怪异,似要将我看穿。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咧嘴一笑,因为笑得突然,我根本就没心理准备,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开场白,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冲着我笑。他这一笑,我下意识的便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尴尬的气氛居然一扫而空。
他从袖管内取出一样东西递了给我,我迷迷糊糊的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是半支白玉断钗。我心里一凉,脱口道:“你不愿意?”
他仍是看着我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份难以描述的酸楚,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笑自己。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的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当初邓禹送了这支半钗,允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愿意都会带我离开可是如今沧海桑田,我却要用这半钗之约来央求他答应其他的事。
卑鄙如我,又有何面目问他愿不愿意呢?
正羞愧难当,邓禹当着我的面伸出左手,掌心竟然也躺了半支断钗。他一言不发的将两股断钗拼在一起,冰冷的玉器碰撞,发出一声碎冰般的“喀”――分离了三十四年的白玉钗终于合到了一起。
邓禹痴痴的望着席上的那支玉钗,眼神又爱又痛,半晌后,他径自离席起身。
我抬起头,呆呆的仰望于他。
“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钗之约,一生无悔!”他淡淡的念了句,稍顿,稽首向我深深一拜,郑重的说出四字“如尔所愿!”
旋身,离去。
庑廊的风势强劲,衣袂在裂帛般的呼啸声下飒飒作响,那个振袖欲飞的卓然姿态渐行渐远,逐渐淡化成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瞬间,我的心口异常胀痛,眼眶不自觉的湿了。
四年
中元二年四月廿四,新帝刘庄诏曰:“予未小子,奉承圣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先帝受命中兴,德侔帝王,协和万邦,假于上下,怀柔百神,惠于鳏、寡。朕承大运,继体守文,不知稼穑之艰难,惧有废失。圣恩遗戒,顾重天下,以元元为首。公卿百僚,将何以辅朕不逮?其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爵过公乘,得移与子若同产、同产子;及流人无名数欲自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癃粟,人十斛。其施刑及郡国徒,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后捕系者,悉免其刑。又边人遭乱为内郡人妻,在己卯赦前,一切遣还边,恣其所乐。中二千石下至黄绶,贬秩赎论者,悉皆复秩还赎。方今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若涉渊水而无舟楫。夫万乘至重而壮者虑轻,实赖有德左右小子。高密侯禹,元功之首;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并可以受六尺之托,临大节而不挠。其以禹为太傅,苍为骠骑将军。大尉?告谥南郊,司徒欣奉安梓宫,司空鲂将校复土。其封?为节乡侯,欣为安乡侯,鲂为杨邑侯。”
刘秀在位时,为掣肘三公,所以对三公绝不另外封侯。刘庄即位后打破刘秀的惯例,将三公封了侯,却另外捧出了一个骠骑将军置于三公之上――方法虽不同,用意却是一样的。
刘苍数番谦辞,都被刘庄拦了下来,不仅如此,刘庄又特别下诏,令刘苍设立单独的骠骑将军府,可任命长史、掾史等官员四十人,且位在三公之上,真正使刘苍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而拜为太傅的高密侯邓禹,皇帝更是令其在朝议时不必与群臣一样面北而坐,特许其上尊位,面东参议。
在以刘苍、邓禹为代表的新旧两派势力的共同努力下,汉室的江山终于再次恢复了新的生机,一切又重新趋于平静。
然而到了秋天,陇西郡又发生乱民骚动,沿边的羌族官兵纷纷叛变。刘庄先是命谒者张鸿征调各郡兵力围剿,孰料铩羽惨败,汉军全军覆没。 于是这一回,仍是由我出面找到马武――自马援死后,马武卸甲去印,赋闲在家。我去找他出山,重新领兵打仗时,这个打了一辈子仗、年过六旬的老家伙竟然当着我的面,痛哭不止。按他的原话形容,这几年他憋在家里,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快发霉了。
十一月,刘庄委派中郎将窦固、捕虏将军马武,率兵四万人讨伐乱民,照例又是新老搭配、干活不累的模式。
朝廷的运作在新旧搭档中顺利过渡,刘庄对于日常公务的处理渐渐上手,我有心放手,慢慢的不再多过问政事。
“你是说把贾贵人生的五皇子过继给马贵人抚养?”马澄自入宫,已经过了五年,可始终一无所出。我知道她也十分想要孩子,每次看着宫里头其他贵人生的孩子,她面上不说,暗里却为自己不会生育哭了很多次。
“贾贵人是马贵人的外甥女,都是亲戚,过继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刘庄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很不以为然。不是女人如何能够体会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的滋味?贾贵人虽然另外还有一女,但五皇子刘?乇暇挂彩撬?怀胎十月所生下的。
刘庄站在我面前,时不时回眸瞥觑马澄,颇多怜惜维护的模样,而马澄则诚惶诚恐的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不发一语。我本想反对,看到这里,却顿有所悟,我这个儿子,一向风流成性,如今竟会为一个不会生养的贵人操起心来。
如此煞费苦心的折腾,到底为了什么,我已能猜得一二,于是笑道:“只要贾贵人愿意,也没什么不可的。”
刘庄十分高兴,马上回头对马澄说:“母后允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话间,门外乳母将襁褓中的刘?乇r死础a踝?伸手接过,放到马澄怀里。
马澄瞪大了眼,姣好的面容涨得通红,眼圈里含着眼泪,又是激动又是感恩。
“人未必非要自己的亲生子,只要你真心疼他,爱他,抚养他就够了!他将来待你必然比亲生子尤为孝顺,你若不信,且看看母后,她一手带大了?u阳公主,?u阳公主奉若亲母,其孝心之诚,哪里又比不上其他公主了?”
我没想到刘庄竟然拿我作比,一时愣住。刘?卦诼沓位忱锊豢薏荒郑?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点都不怕生的看着她,她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当着我和刘庄的面跪下抽泣:“多谢太后!多谢陛下妾终于有儿子了从今往后,妾待此子,必视若己出!”
她哭得泪流满面,刘庄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突然一把搂进怀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别压着孩子了”马澄紧张的腾出手,下一秒才意识到我还在跟前看热闹,一张哭花的脸顿时涨得要爆了似的,连耳根子也血红一片。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俩,刘庄只有一瞬间的羞涩,转瞬便又恢复如常,对着我拜谢道:“多谢母后成全!”
我知道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潜台词是什么,于是回道:“有些事,水到渠自成,操之过急反而不好。”
刘庄冲我欣然一笑,眼角眉梢已布满喜气,兴冲冲的扶着马澄,两大一小三口一起离去。
看着这两人相依的背影逐渐远去,我唏嘘着向身后的纱南嘀咕:“我真的老了,是不是?”
纱南不回答,只是软软一笑,笑容里也带着一种难言的寂寞。
按礼,天子守孝,一日抵一月,所以普通人三年的孝期,天子只需要守三十六天即可除服。但是刘庄不干,他不以自己的帝王身份为尊,仍是坚持替刘秀守满常人的三年孝。于是这三年里,他不幸姬妾,禁止娱乐,饮食茹素,于是按照这种逻辑,本该早立的后位也因此悬空。
中元二年末,慎侯刘隆薨逝。
刘庄即位后第二年,始建新年号,改元永平,是为永平元年。
转眼夏天来临,宫里宫外正忙着避暑防虫,却忽然有消息传来,说东海王刘?病了。他年纪轻轻的生场病,这样的小事我原没放在心上,可没多久却又有传报,说刘?病势沉重,似乎药石无救。我这才警觉起来,暗中派人前去打探虚实,得到的回报却是真假难辨。正在困惑时,刘庄却派遣自己近身的中常侍、钩盾令护送太医令、丞乘驿车前往鲁城灵光殿,同时下诏命沛王刘辅、济南王刘康、淮阳王刘延一起到鲁城去。
这样的阵仗,其用意几乎就是断定刘?不活,让他们几个同胞兄弟赶去见最后一面了。我尚在怀疑刘?病情的真假,但是刘庄却甚为笃定,完全不担心这几个异母兄弟聚在一堆会否闹出事来,他的这份笃定令我心生疑窦的同时也感到一阵心寒。
我有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这时偏偏邓禹也病倒了,因为年事已高,所以邓家甚至已替他准备好后事。素荷日日进宫向我及时汇报公公的病情,我牵挂着邓禹,也就无心再去关注刘?。
这日素荷又进宫,没想到同行的居然还有邓禹的妻子李月珑,我正纳闷,李氏已哭哭啼啼的求道:“夫君眼瞅着不行了,撑了口气,却非说要见见太后,否则死不瞑目。妾实在无法,斗胆求太后移驾,念在夫君为朝廷效命,操劳数十年,了了他的心愿吧!”
我如遭雷殛,虽然心里早有了些许准备,但真到了这一步,却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承受。
到了高密侯府,那样肃杀的气氛紧紧勒住了我的喉咙,我害怕得喘不过气来。李氏一路领我进了主室,发现邓禹已经被抬到了外间,堂屋上甚至连棺材都已经备好了,一屋子的子孙含泪相守。
邓禹还没咽气,果然如李氏所形容的那样,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那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无神的望着头顶的承尘。
进屋的时候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前,完全没了太后应有的仪态。邓禹似乎感觉到我来了,转过头来瞟了眼,忽然傻呵呵的一笑。
我原是要哭的,眼泪都已含在了眼眶里,却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眼泪迸出的同时我也笑了起来,但紧接着下一秒,我便忍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 邓禹向我身后瞄了一眼,紧接着门嘎吱一声阖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我的抽泣声。
“嗨”他轻轻的打着招呼,沧桑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笑容“我现在很高兴很高兴你能来我以为以为又是一场空等”
我流泪哽声:“你还有什么心愿你说可要我封赏你的子女?”
他柔柔的看着我,笑着摇头。
“不要封侯拜将,那就金钱万贯?”
他仍是摇头。
我哭道:“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丽华”他轻轻叹息“我只要你别怪我我以前就曾说过,这一生,功名利禄也好,乱臣贼子也好,都只为你所以,只求你到最后不要怪我”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眼神中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坚定。我忽然醒悟过来,颓然的歪倒在床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我不敢置信的喃喃:“是你原来是你”“即使我现在不坦白,相信你以后也会明白,我从没骗过你什么,也不愿看到你为难刘?,不得不除”
我猛然一震。
刘?,不得不除!
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他说的是实话!真真正正的大实话!
我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念头,特别是当去年那封栽赃信捅出来时,我真想杀了刘?一了百了。那件事固然是刘荆做得不对,但是刘?收到信后的反应超出常理,他马上抓了使者,把信上交,他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那封信不是他的舅舅所写,而只是一封借刀杀人的伪信,他如何敢将这样的罪证交给皇帝?他如何敢把自己舅舅全家的性命大公无私的交到皇帝手中?我不信他有这么愚蠢,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的清白,不惜告发自己的亲舅舅。
刘?一向不是个绝情的孩子,从小敦厚,为人胆小,无太多主见,擅于听从旁人劝解。这样的孩子,如果真收到一封号称是舅舅给的密谋信,第一反应会是害怕,不敢当真成事,第二反应会是烧掉信件但刘?当时的反应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性格,就好像当年推行度田时他让刘庄故意抢了风头一样,告发栽赃信的背后,何尝不是他们在反告刘荆呢?
这样的人,即使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即使他敦厚老实,但因为他是先帝长子,又拥有着前太子这个耀眼的光环,仅仅基于他的身份,便能被许多人趁此利用,而刘荆只是其中之一。
刘?不是祸首,但他却是祸源!只有除了他,才能真正消除隐患,否则,以后会有更多个“刘荆”不断的冒出来。
我想过要除掉刘?,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恒了无数个煎熬的日子,但我只要想到刘秀的临终嘱托,心肠便再也硬不起来了。最终,我放走了刘?,让他和他的兄弟们一样,回到自己的封国。
“皇帝知道么?”
邓禹不答,呼吸声渐渐急促。
“皇帝他知道么?”我继续追问。
“别问了”他喘气,很无奈的看着我“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
“我”一口气噎在心里,只是觉得疼,疼得难以呼吸。
“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操心你还是这么傻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糊涂一点呢?试着放手吧要相信天子,他可是你和光武帝的儿子啊”我脑子一片空白,无助又彷徨的看着他。
邓禹冲我虚软的一笑:“你你”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声音憋在喉咙里,嘴唇嚅动,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又惊又急,连忙半爬上床,把耳朵附在他嘴边,紧张的直掉眼泪:“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等了片刻,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却仍是听不到一个字,我急得汗都滴下来了。倏地,我右侧脸颊一凉,柔软却微冷的唇瓣贴着我的鬓角滑过。
我悚然一惊,错愕的转过头来。他睁着眼,心满意足的笑了,但笑了没多久,眼神却又迅速黯淡下去。
“丽华”他低声唤我。
我没回答。
“丽华”声音里透着哀求。 我心一软,轻轻“嗯”了声。
“丽华”他仿佛没有听到,仍是继续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丽华丽华丽华”
声音越来越低,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忽然笑着闭上了眼:“年少时,我以为那是四年,如今才知,那其实就是一生”
我静静的守在他的床边,无声的落下泪来。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夏蝉的呱噪声,我仿佛回到了那个炎热沉闷的午后,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午睡中醒来时,那个帻巾束发的俊美少年手持黏蝉的网兜,傻兮兮的站在我的窗外,汗流浃背,烈日下的笑容却依然灿若星辰。
“邓禹”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怎么那么傻?”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仿佛睡着了一般。
“你才是真正的大傻瓜”我捧着他的脸颊,眼泪一滴又一滴的滚落在他脸上,有一滴滴在了他苍白的唇上,很快滑入他的口中。我颤抖着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继而是面颊,最后是冰冷的唇
年少时,我们以为那是四年,却不知,那其实就是一生。
丽华
永平元年夏五月,高密侯邓禹薨,终年五十七岁,谥号元侯。
五月廿二,东海王刘?薨,临终前上疏谢恩:“臣蒙恩得备蕃辅,特受二国,宫室礼乐,事事殊异,巍巍无量,讫无报称。而自修不谨,连年被疾,为朝廷忧念。皇太后、陛下哀怜臣?,感动发中,数遣使者太医令丞方伎道术,络驿不绝。臣伏惟厚恩,不知所言。臣内自省视,气力羸劣,日夜浸困,终不复望见阙庭,奉承帷幄,孤负重恩,衔恨黄泉。身既夭命孤弱,复为皇太后、陛下忧虑,诚悲诚?x。息政,小人也,猥当袭臣后,必非所以全利之也。诚愿还东海郡。天恩愍哀,以臣无男之故,处臣三女小国侯,此臣宿昔常计。今天下新罹大忧,惟陛下加供养皇太后,数进御餐。臣强困劣,言不能尽意。愿并谢诸王,不意永不复相见也。”
字字血泪,令见者伤心,难以自抑。遗书中刘?谨小慎微的婉言提到他子嗣稀少,男丁薄弱,希望能将之前刘秀多赏的封地退出,让还未成年的儿子刘政带着家人退回到原来的东海郡去,他的真正用意无非是想以己命换得家人平安。
刘?的丧礼办得异常隆重,除了我亲自带着皇帝出城至津门亭举哀外,皇帝还特命司空冯鲂持节,前往鲁城治丧,破例诏令楚王刘英、赵王刘栩、北海王刘兴、?a阳公主刘丘前去奔丧吊唁。刘庄本来还让?u阳公主刘礼刘随刘丘一块去鲁城,但是刘礼刘以身怀有孕的说辞拒绝,只转托平时交情最好的馆陶公主刘红夫代替前往。
我并不清楚邓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逼死了刘?,但是看到这样的遗书,除了感到愧疚外,实在想不出别的。我曾答应刘秀尽量保全他的子嗣,但这场夺嫡之战仍是比我意料中的要来得残酷数倍,最后到底还是伤了很多人。
纵观刘?这一生,最悲哀的就是做了太子,使他成为这场政治争斗中最不幸的牺牲品。
政治,如此残酷,如此绝情叫人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每每看着御座上的皇帝,看着他越来越成熟的运用帝王心术,将文武百官、天下民生一一操纵在手中,我除了唏嘘之外,只剩下无言的感慨。
七月,马武等人攻打西羌颇见成效,但是拘禁在河南宫里的刘荆却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经过刘?之死后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早已领悟到这个国家的第二代汉帝,性情上绝对与他的父亲天差地别,就如同以前常将刘秀的政治手腕比作是武当太极,那刘庄就是实打实的少林绝学。
两个都是我的儿子,即使刘荆不争气,倒行逆施,可他毕竟还是我的儿子,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成为第二个刘?。
“我不管你要怎么当这个天子,但凡我在的一天,你都别再叫我看到你们兄弟相残!除非你现在就想气死我!”
刘庄虽然强悍,但对我还是极为孝顺,我不再插手国事,幸而阴家也从不涉足朝政,现在想想,愈发觉得阴识当初的决策有多英明,预见性准得叫人生畏。
刘荆最终被改封为广陵王,即日前往封地就国。
原先的山阳国距离雒阳八百一十里,广陵离雒阳却翻了一倍不止,整整一千六百四十里,差不多相等于现代的江苏一代。这样的沿海地带,在现代看来是座非常富饶的城市,但在两千年前的汉代,那里瘴气重,湿气浓,根本不适宜生活,基本属于蛮荒地界。
我虽然心疼刘荆,但是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又忍不住生气,刘庄不杀他,已是法外开恩,顾惜了手足之情。
是年,好?侯耿?m、朗陵侯臧宫薨。
永平二年,已经二十二岁的中山王刘焉得以就国。
年底,护羌校尉窦林贪赃枉法,被捕入狱,最后死于狱中。窦林乃是窦融的侄子,当时窦氏家族在京城炙手可热,属于名门望族,族中之人除了窦融做过三公外,还娶了三位公主,窦家在雒阳的私宅,官邸,从祖父辈到孙子辈首尾衔接,占地广袤,十分惊人。窦林死后,刘庄不断下诏责备窦融,最终吓得窦融辞官回家养病。
对于这样那样的事,虽然还是不断有人到我面前哭诉,但我已决意不再过问朝事,所以常常装聋作哑,反正我这个太后年事已高,这几年的记忆力正在不断衰退,偶尔忘些事情,干出些老糊涂的蠢事,也很正常。
原本以为日子就是在等死中慢慢煎熬,万万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当初考虑到自己刁蛮的小女儿嫁不出去,所以将她许配给了侄子阴丰,亲上加亲,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没料到刘绶的脾气太过任性,阴丰又是个倔躁的性子,两人互相不能谦让,整日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起争执,搞得整天家无宁日,直至闹到最后,阴丰一怒之下竟然将刘绶杀了。 杀公主是灭族大罪,阴丰吓得随即畏罪自尽。两个孩子就这么枉送了性命,阴就觉得愧疚,对不起我,对不起阴家,竟而与妻子二人一同自杀谢罪。
一家子,四条人命,宗正将命案呈报到我面前时,我抖得两只手连木牍都拿捏不住。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四个人,其中有我的亲生女儿,有我的手足兄弟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可这一切换不来他们鲜活的生命。
阴家上下一片凄惶,他们这些族人战战兢兢的过了几十年,在阴识的领导下,家族繁衍得极其迅速,资产也颇为丰厚,然而我这个从阴家出去的太后,却并没有给这个家族带来多大的荣耀。相反,阴家为了避嫌,一味的低调再低调,搞得外戚不像外戚,甥舅不像甥舅。
阴识终于为此累得病倒了,年过六旬的他写了份帛书给我,可我当时正沉浸在伤心难过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没有理会他给我的信函。直到过了好些天,我才缓过神来注意到有这么一卷东西压在了镇玉石下。
看完那封帛书后的第一反应,我即刻赶到了原鹿侯府,但这时的阴识已经陷入昏迷。我带着满腹的疑问和焦虑,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太医们用尽一切法子,才终于让阴识暂时醒了过来。
当他看到我手里的帛书时,黯淡无光的眼眸忽然有了神采,我举着手里的帛书问:“这是真的?”
他点点头。
我激动的吐气:“原来这么多年,你什么都知道!”
他不作声。
我有些憋屈,看着他苍老的脸,脸上的刀疤却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消磨去。我深深的吸气,然后呼气,努力使自己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这么多年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既然你一早就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我记得那年冬天天特别冷,一场接一场的雪,几乎没有停过。”他双眼的焦点并不在我身上,视线穿越过我的身体,仿佛望向了未知的远方。“丽华一遍又一遍的翻阅着尚书,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哭的时候还好些,如果哪天不哭了,我心里反而多了份担心。我整天提心吊胆的,让小子丫鬟看紧她,可即使这样仍是出了事。腊日那天本来要逐傩,家里人多手杂,天刚黑,傩戏还没等开始她就不见了,所有人都出去找,家里乱成一团我找到她的时候找到她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忘了再继续表述。
我在他床头坐了下来,很平静的看着他,在他沉稳的叙述中渐渐找回了理智。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踩裂了结冰的河面,整个人掉进了冰窟里”
我微微一颤,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听到这样悲惨的事实,仍是有点心酸。
“我在河面上发现了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从哪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丽华长得很像,如果不是你们身上穿的衣物不同,我几乎分辨不出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妹妹。丽华被封在了冰河下,你却躺在冰面上,星光下,你俩就像是水镜中的两个交相辉映的对影那天是我把你背回了家,是我替你换上了丽华的衣裙,是我亲手把你变成了我的妹妹――阴姬丽华!”
我紧抿着唇,眼睛涨得酸痛,不管阴识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将我背回了家,我都得感谢他。是他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待我视若亲妹。
“你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后却说自己忘了一切,不管是真是假,在我看来这都是一件好事。确认你马上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后,我独自一人到河边将丽华从冰河下挖了出来,将她掩埋在阴家的祖坟里。她才十三岁情窦初开,花一般的年纪,却就这样过早的凋谢了。虽然她的死不是刘秀亲手所为,但要我不迁怒记恨,我实在办不到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在最初很长的一段的时间,他对刘秀的感情都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矛盾,既赏识他,又厌恶他。
“丽华虽然不争气,但家人都很关心她,在乎她,我不敢想象如果她的死讯公开后,家里会乱成什么样,君陵也许会拿刀冲到蔡阳刘家”他的眼神忽然放柔了,眼底有深深的无奈和惆怅“把你取代丽华,这个决定虽然是我一时之念,但事后看到大家越来越喜欢你,渐渐的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时常产生错觉,以为你真是我的妹妹阴丽华。这么多年后,我对当初那个丽华的印象早已模糊,完完全全被你所取代,所以真也好,假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阴家的一份子,是我们所有人都喜爱、敬佩的那个阴姬丽华!”
我早已泣不成声,我的身世来历,在这个时代而言就是一个神奇的谜,连我自己守了这四十几年都觉得是件不容易的事,可他却独自一个人坚守着这个秘密,默默的看着我这个外来的入侵者,一点点的取代了他所心爱的小妹,无怨无悔。
“大哥!”泪流满面,我在他床头跪了下来,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你永远是我的大哥!不管我和你有无血缘,我永远是你的妹妹,是你看顾了一辈子的阴丽华!”
“你起来!”病床上的阴识忽然挣扎着用手肘半撑起身子,冲着我厉声喝道“你这成何体统?堂堂天子之母,如何在这拜我?你起来――”
我被他骂得直打哆嗦,他双眼通红,红得像是要淌出血泪来,我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忽然感觉不知所措起来。
阴识半侧身躯,伸手颤抖着指着我,哑声:“毕生最大的心愿,唯守护阴氏族人,我不求功名,不求利禄,但是阴家不能垮”
我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哭道:“阴姬无能,但一定竭尽所能,保全阴家!”
他深深的看着我,最终颓然的倒下,躺在床上喘息,声音喑哑低迷,似在自语:“三弟自杀谢罪,你念在他子嗣单薄,千万别让他这一脉断了”
我频频点头,哽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阴识再度陷入昏迷,我喊了太医进来,灌汤逼药,折腾到了晚上,阴识又醒了一次,这回他召集阴氏子孙说了一番话,最后把嫡长子阴躬喊到跟前,交代了临终遗言。
更漏时分,阴识撇下济济一堂的阴氏子孙,怀着无限遗憾,与世长辞。
料理阴识丧事的同时,皇帝对于阴丰弑杀公主的处理结果也出来了,念在甥舅一家的情分上,准予不追究旁人,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 是年,淮阳侯王霸薨。
永平三年二月,三年孝期满,皇帝除服,公卿提出当立皇后。皇帝对此没任何表态,最终由我出面,提议:“马贵人德冠后宫,就立她吧!”
皇帝并无异议,于是二月廿九,擢升贵人马氏为皇后,立马氏之子刘?匚?皇太子。
四月十七,皇帝封皇长子刘建为千乘王,次子刘羡为广平王。
曲终
永平三年刘庄动起了脑子,想要把北宫推倒重建,大兴土木,充做后宫之用。时逢大旱,尚书仆射钟离意冒死进谏,刘庄本来听不进去,我得知后,将他喊到西宫,耳提面命一番。
“先皇一生节俭,不乐享受,现在国家虽然稍见起色,但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天子怎可以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任意挥霍?”
刘庄羞愧,伏地认错,北宫重建一事就此搁浅。
也就是这年的年底,我带着他去了趟章陵,拜祭刘氏先祖。从章陵回来,我的腿脚便再不利索,及至后来,连日常行走都十分困难,所以更多的时间我都待在寝宫里不出去,但因为有影士的存在,我对刘庄的一些作为还是了若指掌。
永平四年春,刘庄出宫观览城第,打算到河内郡去游猎,刘苍上书规劝,刘庄知晓后,马上知错返回。
我观察了他好几年,发觉这孩子虽不是个创世皇帝,但在守成上,也算是个有为之君,虽然脾气太过刚烈,但国家的经济民生在他手里,确确实实在突飞猛进。
有感于这几年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脑子也不比原来活络,于是找了个机会,我把刘庄找来,慎重的将辟邪令交到他手中。刘庄并不清楚影士机构的来龙去脉,我也说得含糊其辞,只假托这是他的父皇留下来的东西,念在他治国有方,现在一并交给他全权负责。
我不知道将影士交给刘庄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但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和刘秀两人寄予了厚望的接班人,秀丽的江山要靠他一肩挑起来,国家的未来要靠他去创造!
正如邓禹所说,我要相信他,要学会放手,因为他是我和刘秀的儿子――我和刘秀的使命已经完结,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努力了。
是年夏,杨虚侯马武薨。之后没多久,千乘王刘建夭折。到了年底,两年前因向地方索要贿赂被免职的梁松,因为四下传播匿名书被捕,作茧之人终自缚,尽管义王哭着求我和刘庄,但是梁松最终仍是死在了狱中。
梁松死后,刘苍请辞骠骑将军一职,希望能就国回到封地。我虽然舍不得儿子离开,但也知道他老架在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功劳太大也始终是个祸端,于是忍痛放行。刘庄却仍是替弟弟保留了骠骑将军的职位,虚席以待。
永平五年二月十六,东平王刘苍归藩就国,天子赐钱五千万,布帛十万匹,与刘苍同时就国的还有我的幺子刘京。
是年冬,阴就亡故后满三年,刘庄特召阴就之女入宫,封为贵人。
永平六年二月,王洛山挖出宝鼎,有人呈现给皇帝,借机阿谀奉承,结果反被刘庄斥责。
刘庄为帝的政治手腕虽然强硬,与刘秀的宽仁手段大相径庭,但是我相信他是一个好皇帝,没有辜负刘秀对他的期待。
永平七年正月,刘苍、刘京返回雒阳庆贺元日,刘庄感念前世中兴功臣,于是下诏替二十八位功臣画像,然后将画像悬挂于云台殿。
又有人传言说此云台二十八将乃天上星宿下凡,拯救苍生,匡助光武皇帝,创下赫赫功绩。此言虽讹,却是那些愚昧百姓对功臣们的一片仰慕欣羡所至。
云台二十八将以邓禹为首,依照生前爵秩与民间四象二十八宿传说,依次排序为:
太傅高密侯邓禹――――――――――――――――青龙角宿
大司马广平侯吴汉―――――――――――――――青龙亢宿
左将军胶东侯贾复―――――――――――――――青龙氐宿
建威大将军好?侯耿?m―――――――――――――青龙房宿
执金吾雍奴侯寇恂―――――――――――――――青龙心宿
征南大将军舞阳侯岑彭―――――――――――――青龙尾宿
征西大将军阳夏侯冯异―――――――――――――青龙箕宿 建义大将军融侯朱祜――――――――――――――玄武斗宿
征虏将军颖阳侯祭遵――――――――――――――玄武牛宿
骠骑大将军栎阳侯景丹―――――――――――――玄武女宿
虎牙大将军安平侯盖延―――――――――――――玄武虚宿
卫尉安成侯铫期――――――――――――――――玄武危宿
东郡太守乐光侯耿纯――――――――――――――玄武室宿
城门校尉朗陵侯臧宫――――――――――――――玄武壁宿
捕虏将军杨虚侯马武――――――――――――――白虎奎宿
骠骑将军慎侯刘隆―――――――――――――――白虎娄宿
中山太守全椒侯马成――――――――――――――白虎胃宿
河南尹阜成侯王梁―――――――――――――――白虎昴宿
琅邪太守祝阿侯陈俊――――――――――――――白虎毕宿
骠骑大将军参蘧侯杜茂―――――――――――――白虎参宿
积弩将军昆阳侯傅俊――――――――――――――白虎觜宿
左曹合肥侯坚镡――――――――――――――――朱雀井宿
上谷太守淮阳侯王霸――――――――――――――朱雀鬼宿
信都太守阿陵侯任光――――――――――――――朱雀柳宿
豫章太守中水侯李忠――――――――――――――朱雀星宿
右将军槐里侯万?―――――――――――――――朱雀张宿
太守灵寿侯邳彤――――――――――――――――朱雀翼宿
骁骑将军昌成侯刘植――――――――――――――朱雀轸宿
今年的元日朝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闹,子子孙孙齐聚一堂,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的曾孙子,所有人都围绕在我身边,承欢膝下作为一个老人,能在晚年含饴弄孙,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了。
记得很久以前和刘秀闲聊时,曾经有一次聊到彼此最喜欢什么样的死法。当时年少,曾玩笑说,好女子当不输男儿,死也要死在疆场。
刘秀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嗯隔得太久,原话我已记不清了,但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说我是个有福之人,即便将来辞世,也会是寿终正寝,会躺在床上,身边环绕子嗣,然后在众人的眷恋不舍与深切祝福中毫无遗憾的离开。
关于生与死的话题,于少年是百无禁忌的玩笑,于中年则是敬畏惧怕的禁忌,随着年龄逐渐的增长,对于这个,或避讳、或坦然,想法各不相同。
无力的望着眼前哭泣不止的刘庄,目光穿梭至他的身后,义王、中礼、红夫、礼刘、刘苍、刘京乃至孙子、曾孙辈的,大大小小在我床头跪了一地。
纱南托着我的背,扶起我喂了口汤药,我觉得胸口郁闷,且药汁苦得叫人恶心反胃,含在喉咙里没能咽得下去,又从嘴角溢了出来。
纱南抽泣,太医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皇帝,终于耷拉着脑袋,颓然的摇了摇头。
一屋子的人哭得愈发伤心,我却笑了起来,颤巍巍的抬起胳膊,像以前无数次常做的那样,抚摸着他的额发,软声哄道:“阳儿不哭,娘很高兴娘终于能遵守约定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沉重的直想耷拉下来,我听到刘庄痛哭的粗重抽气声,以及一屋子沉闷的哭泣,忽然也觉得难过起来,于是故作轻松的说道:“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纱南看了看皇帝,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冷气从窗外迅速涌入,隆冬的夜,窗棂上挂着冰棱,夜空却格外璀璨。
我呵了口气,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好美”话音才落,只见夜空中陡然划过一道光芒,一颗流星从东向西迅速坠落。
我有些恍惚起来,记忆中似乎也曾这样看过流星陨落。
二十八宿归位之日,便是归去之时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我转过头,看着啼哭不止的刘庄,柔声说:“别哭,我知道你舍不得娘,可是娘更舍不得你的父皇。”我揉着他的发,又看了眼刘苍等人,嘘叹“西域有神,曰‘佛’。佛说灵魂不灭,人生有轮回如果我们有缘,我希望下一世还能做你们的母亲,照顾你们生生世世”
“母后――”“母后――”“母后啊――”声声哭泣断人心肠,我睁眼看马澄领着刘?毓蛟谌撕螅?于是伸手召她母子近前。我看了她很久,感觉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马澄是个冰雪聪明之人,见我如此,流着泪说:“妾当不负母后厚望”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孩子皇后,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你以后,要好自为之啊”年幼懂事的刘?卦诒呱现善?的插嘴:“祖母,你别哭,?囟?给你唱首歌”
我微微一笑,他站了起来,低低的唱了句:“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我心中一动,感慰至极。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眼前时而微亮,时而昏暗,我转头看向那片看似遥远又似触手可及的夜空,视线渐渐模糊。
朦胧间,天空群星闪烁,光芒耀眼,夜空扭曲旋转,星辰流转,逐渐交织成一幅幅瑰丽的图形。
青龙盘旋,腾爪箕张!
白虎咆啸,奔腾如雷!
玄武交颈,狰狞纠缠!
朱雀翔翼,烈焰焚空!
神志一阵恍惚,四神兽的光芒敛去,天空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或长衫、或短衣、或披铠、或佩剑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开心的笑颜。
邓禹、冯异、耿?m、吴汉、朱祜、马武、马成、臧宫、贾复、寇恂、岑彭
每个人的笑颜都是那么轻松惬意,无声的朗笑从他们嘴里逸出。慢慢的,他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个通道。通道的尽头现出一位白衣青年,白净无暇的脸孔上,他的双眼微微眯弯,嘴角扬起,笑容略带孩子气,将手中一株金灿灿的嘉穗递向我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屋子里的人一齐哽声吟唱,哭声被呜咽的歌声所取代。我在轻柔的歌声中安详而满足的笑了起来,眼睑眨了眨,终于再也无力支撑,沉沉阖起,眼中饱含的泪水无声的顺着眼角滑入云鬓。
(第四卷朱雀卷完)(全书四卷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