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讲述推理过程时,跟我同一个社团的社长,夏络儿学妹总是口若悬河。不过其实大多数时间她安静地有如一隻家猫──不,有时候可能用「人偶」甚至「死尸」来形容会更恰当一些。
除了平常翻阅资料或抄录笔记时都是叼着棒棒糖、一言不发之外,她陷入沉思时大致有两种举动:一是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托着下頷,膝盖交叠,双眼失焦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另一种则是屈膝坐在椅子上,十指相併顶在鼻头,闭目沉思。
后一种会让我安心一些。前一种多半像是突然的「当机」或断了线的人偶,且看上去有如歷经勒戒过后的吸毒者,总让我心神不寧──以前在体育班看过老师展示的教育影片,里头服用过禁药的运动员,在勒戒时也有相似的神情。
而若提到棒棒糖的话,我注意到她的棒棒糖有两种:一种是放在办公桌上透明塑胶罐中五顏六色的普通棒棒糖,她偶尔也会大方地问我要不要来一根,但都被我婉拒了;另一种则是她会用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亮绿色的棒棒糖──也许是她特别珍藏的口味,我只看过她吃过一次,因此印象特别深刻。然而,她食用棒棒糖的频率,说是「上癮」也不为过。
大致上我们在社团活动教室内的作息颇为合拍。我充分利用这段放学后的时间补上了学习进度,而她则埋首于自己的事情上,不太会干扰到彼此。
──干扰,都是源自于教室之外。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将长度贴近下巴的黑发梳理成俐落的鲍伯头,其上戴着一顶学校特製的黑色折檐帽,身高约略一百六十五公分、姿容端正,身着长袖衬衫与制服背心、白色长筒袜的少女,在我们的社团活动教室──备课楼221b内低吼。
「请冷静一下,赖诗翠学姊,你这样没头没脑的开场白对于你想提出的问题毫无助益。」
而将棒棒糖叼在嘴上的少女,则一如既往地回以冷淡的态度与绕口的台词。
对方听罢,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更加激动:
「没头没脑?我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夏络儿学妹!」
「好了好了,赖同学,请先坐下来,休息一下。你要喝茶吗?」此时也只有我为双方缓颊。
虽然备课楼已经没有作为授课使用,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供电供水,大楼两侧的洗手间、饮水机也可以使用,而社团内备有茶具及几罐红茶的茶叶──可能是夏络儿带来的,我们习惯在社团活动时泡一壶茶共享;这是少数能让她的嘴不是被棒棒糖佔据的物品。
在直对着讲台的椅子就坐,脱下了手中值勤时专用的白手套接过我递来的茶杯,一脸气呼呼的少女轻啜了一口,情绪也稍微平復了一下。
「所以,今日有何贵干?我恐怕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你。」屈膝在椅子上的少女问。
我说你一定要这样挑衅对方吗,夏络儿小姐?
「社?团?纪?录!」赖诗翠用茶杯敲着托盘喊道。
夏络儿眨了眨眼,偏了偏头:
「那是?」
在赖诗翠即将再度暴怒起来前,我赶紧安抚她:
「那个,赖同学,夏络毕竟是一年级新生,而我也是这学期才转入普通班,第一次加入社团,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麻烦跟我们再说明一次?」
赖诗翠看了我一眼,沉默数秒后大叹一口气。
「好吧。既然华同学都这么说了。『看在华同学的面子上』,我就再说明一次。」
赖诗翠是莒光高中的风纪纠察队的总队长,就读二年一班。
一年级时因为一些缘故而跟她有过一些交情:体育班举办校内比赛,或是出校比赛时,都需要纠察队帮忙维护秩序,而赖诗翠在一年级时就已是纠察队内的新星,如今担任总队长也属实至名归。
她本人并不坏──倒不如说是太「好」,品学兼优且奉守校规,典型的「乖学生」,从她无时无刻都会配戴着纠察队专用的折檐帽与值勤白手套就可见一斑;因此在待人处世上有些僵硬,想法也比较古板,以前也常常跟体育班的同学们起衝突,那时也多半是由我来打圆场。
然而,儘管眾人经常对体育班有些误会,以为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学生,我也不否认当中确实是有人比较习惯用「力量」来沟通,不过当赖诗翠牵涉其中的话,十之八九的原因都出自于她的顽固。
不过老实说,我并不讨厌她这种个性──只要她别老是这么激动的话。
她将手中的茶杯与托盘轻轻搁在腿上:
「按照规定,每个社团每个星期都要记录该週的社团活动,并在每个月整理成一份纪录表缴交给纠察队。而贵社──『讥睨哲学研究社』,上一次缴交社团纪录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当然,我也不至于来跟你们追究七年来的事,毕竟这间社团是校内人尽皆知的『幽灵社』,只是夏络儿学妹,你既然是自愿加入这个社团并担任社长,就有义务缴交社团纪录,现在已经是十月的第三个礼拜了,你不仅没有交九月份的社团纪录,就我所知,这个社团还经常没在规定的时间内进行社团活动──说到底,这个社团的社团活动是什么?你们在社团里到底做了什么事?上次甚至两名社员都翘课了一整天,好像还被警车载回学校!你们也太过分了!」
看来我们是被这位恪守纪律的风纪纠察队总队长当成问题学生了。并且我还真的没办法辩解;我自己也不晓得这个社团的社团活动,具体来说究竟是什么。
此外,杜瑞柏先生的谋杀案,在各大媒体中虽然有报导,但我跟夏络儿却彷彿不曾与这起案子有过任何关联,警方也未曾说出「高中生埋伏逮捕兇手」这种可以作为系列漫画题材的开头。不晓得是怎样的操作,总之情报遭到严密管制。
「不过,」
重新发话的赖诗翠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身上。
她抬头瞄了我一眼,但旋即别过脸去:
「就我对华同学的认识,我是指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相处──我是说,咳嗯,在纠察队协助体育班时的那些比赛时,我们的合作经验,我相信华同学的为人,所以这一切的脱序行为一定是你造成的,夏络儿学妹,请你现在给我一个交代!」
大概是火气又上来了,赖诗翠的脸颊涨红了起来。
至于被矛头所指的少女,仍然屈膝坐在椅子上,叼着棒棒糖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
「喂!你有在听吗!──哇啊!」
赖诗翠气地站起身来,本来轻搁在她腿上的茶杯与托盘则因此差点打翻──幸好我一个箭步伸手过去稳住了她的杯盘。不过还是有一些红茶溅到了她的裙子上。于是我从口袋里翻出面纸帮她擦拭。
「啊、不用……呃……谢谢。」涨红着脸的少女默默地坐回椅子上。
「不客气。」我将杯盘重新端给她。
「赖诗翠学姊,」
刚才一直彷彿置身事外的少女将口中的棒棒糖空棒抽了出来:
「我不太擅长回答一些抽象性的问题,如果你只是要问『讥睨哲学研究社』的社团活动是什么的话,它原始的社规就是『研究人类』这种定义模糊的活动宗旨,毕竟一个社会或一所学校当中总是有不少人生性羞怯或是愤世嫉俗,不愿与人为伍,所以也可以说这个社团自始至终就是专门收容『幽灵社员』。目前的成员,以我自己的话来说,有神秘的柯禄博、被遗忘的张伦杰、不知道跑那去的齐海德,还有善于应对女性的华德昇,」
「喂,等等!那是什么形容!」讲得我好像花花公子似地,这是损害名誉!并且其他三位社员的名字,我还是头一次知道!
「以及不怎么遵守校规的我。但实际上会出现在221b的只有我跟华德昇,而我们所进行的社团活动……我想他也许比我更清楚一些。所以我建议你可以教一下学长怎么填写活动纪录簿,并让他每个月按时到你那里报到。」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傢伙好像不仅没理会我的抗议,还顺其自然地把麻烦事丢给我做了?
「我说夏络儿学妹,你是社长,这件事本来是你要负责的,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工作丢给社团里的学长去处理?」
然而夏络儿头也不抬地继续滑着手机:
「还是说你要每个月都过来这边催我缴交我不打算动笔的纪录簿?我觉得每个月至少有一次让华德昇到你那里去交纪录对『我跟你』来说不会有坏处。」
赖诗翠抿起唇,看了看夏络儿,又转过头看了看我──但立刻别过脸去。
「呃……嗯,不无道理。我也不是每天都有间工夫来跟你吵。华同学,方便的话现在可以跟我一起来纠察队活动室一趟吗?我来教你怎么写社团纪录簿。啊,只是为了教你写社团纪录簿喔,没有其他意思。」
「啊……嗯,可以啊。」我朝夏络儿瞄了一眼,本想看看她的意见,然而不知不觉中刚刚还在滑手机的她好像又陷入「死尸」的思考状态了。
「等我把茶杯收拾一下。」
※
「真亏你能跟她相处!简直太没有礼貌!」
从备课楼往旧行政楼的路上,身旁的赖诗翠仍怒气冲冲,步伐也略为快速。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放慢脚步:
「啊!不好意思,我没注意你的膝盖……」
「喔,没关係,我已经復原了,不用在意。你看,」
看着她一脸愧疚的表情,我刻意抬起腿踢了两下:
「虽然没办法再上场比赛,但可以跟一般人一样活动。」
「……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当面问问你的情况,但你知道的,我们的校规不允许女学生进到男生教室大楼,」
说起来好像有这么一条规定,但老实说在男生大楼也不时看到女学生出入,大概只有像赖诗翠这样的乖学生才会严格遵守吧。
「并且升上二年级、当选为队长之后,其实很少有自己的时间。现在想想,以前能够到体育班跟你们开会,都像是偷懒,毕竟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间聊。」
「怎么会是偷懒呢?赖同学不是很认真地在帮忙安排比赛当天的动线,以及维持现场秩序吗?如果没有赖同学的帮忙,光靠我们自己肯定处理不来。」
「是、是这样吗……」
少女低下了头,拨了拨头发。也许是大热天还穿着背心、戴着折檐帽,使她的耳根都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