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知喝醉了。
她性子冷,平日里,眼神淡淡的,话也不多,跟谁都保持着足够克制的社交距离,就像一株生长在玻璃罩子里的草本植物,看得见,摸不到。
可她喝醉了。
玻璃罩子裂开了一道缝。
窝在沙发上的郁知,脸颊被酒精熏染出薄红,眼尾晕着些许的湿意。
她靠在软垫上,懒懒地歪着头,看起来似乎放松了警惕,转而从那层无形的隔膜里挣脱出来。
可那又算不上是完全的挣脱。
她只是松懈了几分,轻轻地晃着手里的酒杯,目光半垂不垂地望着对面的人。
郁知说:“......陆琛。”
陆琛坐在她身侧,低眸看她。
郁知只是在喊他名字,并不说别的。
女孩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垫里,抱着酒杯,眼神迷蒙,尾音拖得漫长,再次开口:“陆琛。”
“陆琛……”她又喊了一声,晃着手里的酒杯,仰头看他。
真是醉了。
男人面上神情未见波动。
女孩喊他的名字,明明是很正常的在说话,但偏偏,她的语气像是带着钩子。
一遍一遍,懒散的尾音,拖着漫不经心的情绪。
明明是个喝醉的女人,偏偏像是在钓人。
“陆琛。”
郁知又在喊了。
“……”
“陆琛。”
“……”
“陆琛。”
陆琛垂着眉眼:“嗯。”
得到应答,郁知嘴角勾起抹笑意:“你知道大家背地里怎么说你吗?”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酒杯:“我不需要知道。”
郁知仰头看他,语调拖长:“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不想。”
“……” 郁知不服气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眯着眼:“你想。”
陆琛看着她,片刻后,开口:“说吧。”
郁知笑了:“他们说你像市场绝对收益主义者。”
陆琛:“挺精准。”
“……”
郁知眯眼:“交易员们说,你的思维模式只分‘做’和‘不做’,‘涨’和‘跌’。”
陆琛:“这不是市场的逻辑?”
郁知不赞同:“老板,人类还需要情绪价值。”
陆琛:“公司不是心理咨询室。”
“啧。”郁知有些不满,把酒杯放回茶几上,头垂了下来,额前的碎发落在眼睑上,影影绰绰。
“资本家真是无情。”
陆琛没反驳,他只淡声道:“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去。”
“......哦。”
缩在沙发里的女孩迟迟未动。
男人语调平稳:“不回去,打算留这?”
郁知没说话。
“为什么?”
郁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回答,片刻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该回去了吗?”
声音很轻,郁知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她喝醉了,脸颊浮着一层淡色,眼尾染着一点红,唇色柔软,看起来很乖巧,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毫无防备。
陆琛看着她,眼神微沉,半晌后,开口:“郁知。”
郁知没反应,只是继续看着他。
陆琛沉默了一瞬,俯身,单手扣住郁知的手腕,把人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郁知晃了一下,没挣扎,甚至顺从地向前一步。
靠得太近,酒气萦绕在彼此之间,郁知仰着头看他,眼里映着暖色的灯光,像是某种过于天真的错觉。
身体因为醉酒的缘故不受控制地左右晃了下,随即,肩膀被人按住。
郁知略站稳了点。
脚下踩着柔软的羊毛地毯,她整个人被包裹在酒精的迟钝里,浮浮沉沉。
没有丝毫实感。 她站在陆琛面前,仰着头看他,灯光落在她的脸上,眼睫轻轻颤了颤。
“我该回去了吗?”
她又问了一遍。
陆琛没有立刻回答,指腹松开了一点,但手仍旧扣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热度灼人。
“郁知。”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眼神沉静。
“你不想回去?”
郁知垂着眸,轻轻点头,又摇头。
“理由。”
空气变得很安静。
郁知迷蒙视线中能看见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腕,衬衫袖口,再往上,是冷静又理智的眉骨,鼻梁线条利落,灯光打在男人眼底,映出一点沉沉的光。
郁知喝醉了,可她还知道收敛情绪。
好半天,喉咙只发出个气音,像是某种本能的逃避,又像是无意识的停顿。
唇齿间的那句话已经到了舌尖,却在最后一刻迟疑了一瞬。
有点不愿让它落地成声。
可胸腔里的某个角落早已泛起细碎的波纹,是微弱的,不容易察觉,但又避无可避。
郁知的呼吸慢下来,酒意的热度沿着脊背蜿蜒上来,让她想找个出口,迫使自己冷静。
她仰着脸,嘴唇开合,最终,轻轻地说了四个字。
——“我讨厌他。”
程聿骁。
话音落下,郁知自己先停顿了一瞬,似乎是在试探自己会不会后悔。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又笑了下。
这个笑容很淡,连嘴角都没真正翘起来,眼底那点醺醉的水光终于涌了上来。
她垂下眼,不再去看陆琛,目光虚虚地飘着,嗓音中是刚喝完酒的哑意:“…...资本家,你送我回去吧。”
她还是要回去的。
于是,她自己先转身,走了两步。
步子虚,加上又醉得不甚清醒,鞋跟踩得不稳,刚迈出去,身子又开始来回晃动。
这次,郁知也没有摔下去。
陆琛上前一步,扣住她的腰,轻松把她抱了起来。
郁知的身体悬空,她下意识地抓住男人的手臂,然后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 她有点懵。
“陆琛——”郁知呼吸都乱了。
“我自己能走……”
“你刚才不是站不稳?”
男人没理会,单手扣着她的后腰,稳稳朝门口走去。
“放我下来。”郁知气息散乱地补了一句:“你忽然这一抱,我......”
“怎么?”陆琛低眸。
在他怀里的女孩眼底那点泪光还没散去,手虚虚地搭在他肩上,掌心的热度透过布料渗进来。
像是被烫着了,郁知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躲开了一点。
可没地方躲。
酒意迟钝了她的思考,但身体的感官还在。
氛围太奇怪了。
郁知撇开视线,思考措辞,憋了半天,她磕磕绊绊地小声道:“你抱得太突然了......”
“我都要吐了。”
陆琛瞥她一眼:“......忍着。”
......
郁知晕晕乎乎地被人抱着出了住宅。
她窝在陆琛怀里,整个人软得像是没骨头一样,手搭在他肩上,唇边还有未散去的低落笑意,像只醉酒的小狐狸。
“老板,你刚才,好像变得有点啰嗦。”郁知眼角含着点湿意,小声抱怨,温热的气息扫在他颈侧。
“安静。”
郁知才不理会,继续小声嘀咕:“资本家都是这么冷漠的吗……”
陆琛稳稳将女孩抱住,单手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拉开车门,把人塞进副驾驶。
......
车内暖气开的很足,郁知靠着座椅半阖着眼,眼尾发红,醉意让她的脸颊浮着一层淡色,唇色润泽,隐约透着点低落的情绪。
她手里还攥着陆琛给她的红包,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红色封皮,大脑放空,思考都变得迟缓了一些。
醉得很彻底。
侧过头,车窗外的街景在眼里迅速倒退,郁知盯着窗外的灯光,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垂下眼,将手慢吞吞挪到膝盖上。
醉鬼拆开了红包。
指尖摸到熟悉的纸张,郁知抽出几张,举到眼前看。
红通通的薄票子。 郁知抬头,眯着眼,盯着那几张钞票看了半天,迷迷糊糊地都看不真切。
“有点晃……”她轻轻嘀咕了一句,低头把钞票放回红包里,慢吞吞地整理好,动作很慢。
男人察觉到她的动作:“怎么,不想收?”
郁知垂着眉眼,轻声道:“没有……只是觉得很久没见过了。”
人民币的红钞,崭新,带着些许熟悉的油墨味。
她的童年也曾经攥着一迭这样的纸币,从母亲手里接过压岁钱,笑得很开心。
可后来,家里变了,压岁钱也没了。
她抬头看着窗外,过了会儿,偏头看向陆琛:“……你家小时候过年,会放烟花吗?”
“嗯。”陆琛淡淡地应了一声,“会放,但不会热闹。”
郁知沉默了一下,随即笑着感慨:“资本家的童年,还挺接地气的。”
陆琛等着红灯,没再开口。
“陆琛。”
她嘴里含着酒气,懒洋洋地,慢吞吞地喊他。
陆琛单手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在前方的路上。没有应声。
但他听见了。
郁知侧头,靠在椅背上,盯着他的侧脸看,忽然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对我特别好?”
女孩的嗓音有点软,带着一点酒意后的迷糊,连语调都比平时缓慢许多。
男人没有回答。
车内的空气变得安静。
几秒后,郁知继续喃喃:“你明明很冷漠,可是你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