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后,头尚覷还没回来。我后来才得知今天老闆们都有一整天的行程,他们要陪着老先生参观工厂。参观完了我所在的这个厂之后要再转移到另外一个厂,最后老先生会在另外一个厂的宏伟大厅内发表一个演说。我把手边的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之后,打开瀏览器连上去看网路直播。此时此刻,在另外一个工厂内,正是热闹的时候。大厅内有一舞台,舞台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在舞台正前方有一个刻意围出来的座位区,老先生就坐在正中间。大厅的设计是位于一座天井中,抬头看可以看到每一层楼的一部分。相反地,二楼以上也有一部分是可以往下直接眺望大厅的。在可以眺望大厅的高楼层栏杆上也全是围观的群眾。舞台上有一个人,他正手舞足蹈地唱着歌。他还特别把其中一句歌词换成「创办人,我爱您!」突然间,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他努力逗老先生一笑的费力神情。我的记忆就停格在这儿,后面的事我已经淡忘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大厅,但此时的大厅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在大厅的正中央有一座雕像,我看不出来这个雕像是谁。它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好像是站在洪荒里或者是劫后中。它的身躯和四肢好瘦好脆弱的感觉,且其表面斑斑剥剥,好像是受到了时间的侵蚀。我走近这座雕像,想要去辨认一个我认识的人。但它的脸无法辨认,只是在其眉眼流露出一丝淡淡忧伤的神情。它细长的右手高高举起,食指很明确地指着一个方向,彷彿它用它仅剩的一丝力气对我说:「对!正确的方向在这里,请你往这边走。」我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但它的动作好明确,好坚定。我狐疑地往这个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首先遇到一个金属闸门,闸门的上面有跑马灯。我顺着跑马灯上的红字唸出声音来,「youarenameless,shaeless,formless.」。我走过金属闸门,突然间有一个男性的低沉声音说道:「过了它,你将失去你的名字,只剩下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脖子上的吊牌而已。」我继续走,走到尽头,只发现一棵倒下的枯树。然后,我就醒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是忘了加盐的稀饭,汤汤水水淡淡的。每一天的生活就是进公司,被抓进会议室,然后被放出会议室,离开公司。一开始觉得难受的关禁闭感,好像习惯了之后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可能是放弃挣扎了吧!放弃了控制自己生活的权力,放弃了自己的姓名,放弃了主观感受,不断告诉自己我只是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胸前的名牌而已。但某一天,我的生活又开始有了新的感受,新的波澜。早上十点,就在我狐疑为什么头尚覷还没有把我们抓进会议室时,他的头颅从我萤幕的右下角冒了出来,写道:「615」。我站起身来才发现只有我起身,同课的其他人都好端端地坐在位子上。我心想:「干!只有我被翻牌子?果真如唐国师所言,摩羯座这周水逆。」我端着我的笔电走进615会议室。头尚覷这次没有坐在投影幕前的c位,而是坐在一进门会议室长桌的东南角处。他正专心地回着他的信件,压根儿没注意到我。我首先打破沉默,说:「老闆,你找我?」他抬起头来,露出他那招牌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说道:「喔!你来啦!这边坐下。」我与他相对而坐。他问说:「最近生活还好吗?」我回说:「还可以。生活蛮充实的。」前五分鐘,我们的话题都围绕在与工作无相关的事物上。但在第六分鐘,话题的风向变了。他问我说:「你有没有想到台东生活呢?我知道你家在恆春,台东距离恆春很近。」我心想:「台东?该不会?」正如我心中想的那样,他接着说:「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我之后会跟罔上琶老闆去台东负责新工厂的建置。我觉得你目前的工作表现很好,你会想要跟我们一起下去台东吗?」我听到这个问句,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我的程式目前卡在一个无穷回圈中。但这支程式有一个防呆机制,当我的思绪陷入无穷回圈时,系统会自动输出一行句子,「ㄜ……老闆,这个问题我回去再想一想。」他回说:「好,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后我就要向罔上琶老闆报告结果了。你如果有结论了,直接传讯息跟我说。还有一点,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要跟别人说。」走出会议室,我像是失了魂魄的死尸,无法思考,只剩下一副行走的空壳,走在一条彷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廊道上。我不想回座位,于是我又走到了那片巨大落地窗前。往下眺望我看见了一列高速往南行驶的高铁。此时我的思考能力正慢慢地恢復。我心想:「台东?我不想去台东,但也不会不愿意去台东。我到底想不想去台东?我不知道。台东是距离恆春近,但我想离家这么近吗?我不知道。目前的生活状态我想改变吗?我不知道。」当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有限时,我选择听取他人的意见。因此,我违背了头尚覷的命令,我向好几位同课的同事询问我到底该不该去台东。如果他们是我,他们会选择往南调吗?他们的回答其实我是预料得到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往南调。没有人愿意去,那我当然也不愿意去。我当天下班前就传了一则简短的讯息给头尚覷,写道:「老闆,经过审慎的评估,我决定留在花莲。」按出传送,闔上笔电,下班。
隔天一早,打开笔电,发现有两则未读的讯息。一则是头尚覷在晚上十点二十八分传送的,写说:「好,我知道了。谢谢。」另一则是罔上琶在晚上十一点四十八分传来的,写道:「44444444,可以麻烦明天早上十一点整到我的办公室吗?」我内心一惊,心想:「我是什么咖?居然让罔上琶亲自传讯息给我。果真如唐国师所言,摩羯座这周水逆。」十点五十九分,我战战兢兢地走到罔上琶的办公室前等着。原来古时候臣子要上朝面见皇帝是这样的感觉。我的生与我的死都在皇帝的许与不许之间。最后的那一分鐘是体验广义相对论(generalrelativity,1907~1915)最好的时刻,时间流逝地好慢好慢,周遭一切事物的动与静也变得好慢好慢。十一点整,我敲一敲门,里头传出了一声「请进」。推开门,我走了进去。罔上琶的办公室非常整齐俐落,彷彿这个空间中的每一粒原子都在他意识的控制底下。架子上书本和资料的排列井然有序,甚至还按照书背与纸张的顏色来做区分。桌子上的笔只有三种顏色,红、黑、蓝。我动作僵硬地走到他面前。他轻声说了一句「请坐」,我的身体无意识地听从了他的指示,落座。
他开门见山地对着我说:「昨天晚上头尚覷跟我说你不想跟着我们去台东的这个决定是经过你的审慎评估与考虑。我想听你分享一下你评估与考虑的点是什么。」我心想:「有够直接。果然是大老闆的派头,一点都不囉嗦。这个人可是罔上琶,我回话得小心一点。」我回说:「老闆,我因为觉得现在在这边还有许多可以学习的地方。我希望可以继续在这边学习,让自己的经验更完整。如果现在中断这边的学习往南调去台东的话,以我个人肤浅的观点来看,于我于公司都不会是最好的选择。身为一个工程师的本质就是要去想什么才是最佳解。经过我的判断,继续留在这里学习才是最佳解。」从他的表情我实在看不出他对于我的回答是否满意。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我想这是每一个在上位者共有的技能。英文单字里有一个字精准表达这个技能,叫「inscrutability」。他沉默了十秒,接着说:「我尊重你的观点。但你要记得一件事,到哪里都是可以学习的。而且下去台东机会也多,你会拥有更多学习的机会。或是更世俗一点,更多升迁的机会。」。我内心想说我应该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回说:「老闆,我还是想要留在这里继续学习。」但事实是,我回说:「好,老闆。我决定跟你们下去台东。」荒谬、荒谬、荒谬。我为什么会这样回话我也不知道。是我的潜意识代替我的意识回答吗?还是因为罔上琶的神情太诚恳,太具说服力又带有一点催眠迷幻的作用呢?我不知道。总而言之,我答应他了。他的表情浮现出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喜悦,但这股喜悦之情马上被他用他的理性压了下来。他说:「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现在的状态就是鸭子划水,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你可以回去工作了。谢谢。」成王败寇,我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离开罔上琶的房间。我的生与我的死都在皇帝的许与不许之间。
接下来的一切就彷彿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们的课还是在假柏思底下,头尚覷还是日日将我们拉进会议室工作。「台东」这个词再也没出现在我日常的对话里,罔上琶再也没传给我任何讯息,也没有在任何工作的事物上有所交集。那场戏就像是一场荒谬的梦境,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时间就这么流逝到了罔上琶要离开调往台东的那一天。我们这个单位的每一位老闆在这一天的晚上有一个聚餐,目的就是为了感谢罔上琶在这个厂的付出以及祝福他在台东的全新职涯一切顺利。这一天晚上没有所谓的会议室,我们课有了一个珍贵自由的夜晚。这晚,当我处理完工作,抬起头环顾四周,课上除了一位资深同事外其他人都下班了。这位同事名叫「甄郝亻」。一开始我刚加入这个课时,我觉得他是一位很有威严而难以亲近的人。但日日相处观察下来,我发现他是一位很温暖且亲切的人。情绪稳定,就算是面对头尚覷的极度焦虑他还是可以保持十分从容的态度去面对他。更重要的是,他永远可以精准预测头尚覷想要什么东西,并且用最快的速度给他他想要的。正因为如此,头尚覷非常重用他。日日把他带在身边出席征战大大小小的会议。我趁着四下无人,凑到了甄郝亻身旁,问说:「我听说头尚覷之后要被调往台东,那我好奇之后的组织会如何异动呢?」甄郝亻说:「你不是之后也要去台东吗?之后组织怎么异动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心中一惊,心想:「消息好灵通。」回说:「我就是单纯好奇而已。」他回说:「听说会有一位新老闆。至于是谁?我也不知道。」我说:「了解。你今天也早点下班。机会难得。」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隔天一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头尚覷的信。在信中,他说我预计再半年后会转调台东。在此之前,他会先下去跟罔上琶会合。在他下去之后,我会被转到甄郝亻底下。甄郝亻会成为他昨晚口中的那位新老闆。在甄郝亻正式成为老闆的前一晚,我跑去他身边问他说:「明天你就要成为老闆了,但这也就表示你必须要放弃人类的身份,失去创造的能力。你不觉得可惜吗?」他平静地回说:「就算是身为人类我也早就失去创造的能力了。我选择了用我这一生来完成伦理,而非创造。」我的思绪随着他的回答在洪荒间游走,感觉到我的左手食指微微刺痛。
于是,事情就真的按照头尚覷所说的那样发展。约莫两个月后,他消失了。甄郝亻成为了我的新主管,我们课也从假柏思底下换到了另一位大老闆「吴义建」底下。新的工厂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在很动态的状态里。时不时就大搬风一次。我们这些工程师的心也时时处于慌乱的状态。在这个巨大机器里,我们只是让它可以正常运转的小齿轮。人人都可以取代别人,别人也随时都能取代你。没有谁是必不可少的。记住,进了金属闸门后,我只是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胸前的名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