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说钦点护法的过程。」还是不死心啊。我知道就算我不说,日后他也会去烦杏婆,与其让年迈的前代花仙被缠死人不偿命的金孙骚扰,不如就透露一点无妨……?
「嗯……花仙释血之后涂抹在护法的额上给予祝福,再由对方说出誓言,就算成立了。」
「那泉跟你说了什么?」
「啊?」我闻言一怔,脑袋一片空白。就在迟疑的几秒鐘里,竹嗣好奇的幽红眼眸直盯着我,我不安地吞嚥着喉间的紧张,仓促之间撒了谎:「……谁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啊。」
也不知道是我的态度还是语气里的不确定洩漏了秘密,只听他轻声道:「你们没有举行过仪式,对吗?」
「……」
「这样正常吗?」他低头思索的模样很认真、很严肃,我却忍不住用一种可怕的自嘲大笑出声,吓了竹嗣一大跳:「正常?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姊姊的死也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个花仙……就算泉可以假装他的工作一如既往,我知道我能做的远远比不上『她』。」晴华是我的骄傲、我的景仰、我最亲爱的姊妹,过去的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会一起长大,以为我能伴在晴华身边见证她的卓越,无情的命运却剥夺了这个机会。
「对不起,晴奈,是我问太多了。」竹嗣有些结巴,脸上写满懊悔。我喘了口气,疲累像一波浪潮涌上脑袋收敛方才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我伸出手肘趴靠在床缘紧邻着他,尔后告解似地对共享遗憾的友人说道:「竹嗣……我的『前』命花好像变深了。」。
他的眼神透露着诧异,随即归于平静,谨慎地问:「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厉害到能解读自己的命运,」我轻叹了口气,扬起左臂贴近观察上头亮丽的粉色石竹,在不久之前还是接近透明的黯淡,如今却像其他人身上的植物一样清晰可见:「也许是在提醒我什么。」我自言自语,心里却在胡思乱想,或许命花再度浮现是在预告着我该回归「不是花仙」的身分。
知我者莫若他,凝重的神情一下子就被竹嗣看穿:「你之所以怀疑自己,跟命花不曾消失有关吗?」
「这也是我不敢钦点护法的原因,我害怕仪式会失败。」
「可你确实拥有花仙的能力啊。」
「或许是从晴华那里偷来的啊,我有资格吗?」我苦笑着,竹嗣闻言沉默了半晌,尔后扭起了他的手指,眼神闪烁着老大不情愿地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跟你说,怕你会讨厌我。」我仰起脸,拋了一个夹杂着询问与鼓励的眼神,然后只是等待着。
「我觉得,要不是晴华那天赐血给我,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我正要开口辩驳,可被竹嗣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先一步接续他未完的话语:「那可是九朵黑曼陀罗吶,奈奈。一朵就够能杀死人了,你说九朵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哀戚的语调让人心碎,而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晴华大可以不必管我的……可每次发作前她总会带些止痛或助眠的草药给我,儘管她什么话也没对我说。」
什么话也没说……吗。的确很像晴华的风格。姊姊讲话一向直接,因为她认为拐弯抹角对事实没有帮助,也因此生前得罪了不少人。可是这不代表她是一个麻木没有感情的人,别人或许没有发现,但我知道她在深爱的人们面前总会流露出心软的一面。所以才会说不出口吧,因为认为一旦经她口道出,就是在间接定义竹嗣的厄运。
「晴华最终还是选择拯救我,而我也答应她了,会守护你一辈子。」他俯身向前,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额上,一个永不违背的承诺。他的心意──鬱金香的香气微绕在身旁,我满足地闭上双眼,细细感受两个人无私奉献的温柔。
*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我和竹嗣一前一后地走下楼,经过长廊时,在饭厅备料的妈妈听见脚步声而探出头,亲切地喊道:「孩子,不留下来吃饭吗?」
这样的光景十分寻常,不光因为我们家与竹嗣家比邻而居,也因为我的母亲晴子跟竹嗣的母亲香是极为要好的朋友,互动非常密切,这样的关係理所当然地感染了两方年龄相近的小孩。我停下脚步,看着被唤的竹嗣带着礼貌的笑容婉拒:「今天不了,晴子姨。谢谢您的邀请,可家里有事需要处理一下。」
妈妈听出了弦外之音,顿了顿才说:「好吧,你们小心一点。」哼着歌继续做她的饭。
「家里」不是指竹嗣的居所,指的是「小林家」,身为花仙之母的直觉要比常人敏感些。姊姊过世那年还来不及过她的十岁生日,我还记得爸妈为了小林家的规矩在白天大吵一架,最后是父亲主动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回来看我们。他当时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可是被我拒绝了:「姊姊喜欢这个家,我要连她的份一起留下来。」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还挺自大的。
晴华死掉之后,我的世界开始起了变化。我在人们身上看见花草、闻到情绪、听见命运,从跃动的万物感受到季节、体会到生命、领悟到秩序。过多陌生而繁杂的资讯使人精神恐慌,我窝在荒芜的花园角落瑟瑟发抖,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一脸哀伤的泉已默默牵着我的手来到前代花仙隐居的住处。
承接花仙的一切彷彿理所当然,对还在哀悼亡姊的我来说却一点也不容易。
突如其来的意外非比寻常,花仙是手握家族兴衰秘密与命运的天选之人,是受尽眷顾、万人拥簇的存在,尊贵的身分难以取代。胆敢对元君出手的代价十分可怕,就算没有被护法先一步处理掉,之后也会被随之而来的诅咒缠身,遭遇十分惨烈的下场。
花仙不只是象徵性地身为小林家守护神转世的代理人而已,有「预言」之称的神奇力量才教人望而生畏。比巫女或祭司更为精准的预判,有时甚至可以左右一个人的生死。再怎么强大的命花终有枯萎的一天,可花仙超凡的力量会藉由传承与修练无止尽地延续下去。
这正是被选上的族人之所以如此特别的原因,可显然还是有人不把祖传的规矩当一回事。谋害头戴马骨面具的花仙,兇手不可能不晓得其中的代价,我认为晴华定是预见了某个让对方不得不杀人灭口的阴谋,纵使已经有人遭到惩罚,也不见得危机宣告落幕。
当我忐忑不安地把继承花仙之位的事情告诉妈妈时,她的表情异常冷静,有点勉强地笑了:「亲爱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跟姊姊一样,都是聪明的孩子,妈妈相信而且支持你的决定。」但我却看见她胸口闇红色的彼岸花,知道自己勾起了悲伤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