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兰提亚强迫自己不移开目光,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他出于习惯的摸上了自己的左手腕,但还不等他碰到,另一双手却抢在之前擒住了他。
在庭恩握住他的瞬间,特兰提亚只觉得全身僵硬,他二话不说将之甩开。
一个突兀的问句冷不防浮现在他心底。
庭恩是谁?
「小师父?发生什么事了吗?」中年男人缓慢踱步到了庭恩和特兰提亚之间,他的目光在两者之中逡巡。
「不,没什么,这里是你们村的墓地吧?我们直接通过没关係吗?」特兰提亚说道。
他其实根本没听到方才男人的解释,但他就是知道,他的脑袋清楚的告诉着他,他来过这里,而在这片空地的中央,有一棵巨大耸天的枯树。
这个念头一闪过,特兰提亚立刻转过身子,果不其然,遍地石碑的正中央有着一个树木,只不过眼前这个,繁枝茂盛。
「没关係的,庙就在对面边,我们可以从这里经过。」男人微笑道,然后摆手示意。
深吸了一口气后,特兰提亚举步。
「好。」他说道。
身后随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其中,当然包含庭恩的。
在经过那棵耸天大树时,特兰提亚宽大的裤襬被葎草勾出了一条细线,但他恍若未觉,只是继续前进,任由那些小草继续恣意妄为。
特兰提亚思忖着庭恩或许会来和他搭话,他的脑袋飞速运转,试图拼凑些什么。
但是一直到辉煌壮观的庙宇出现在眼前,特兰提亚都没有想出任何一点东西,而庭恩也不曾开口,后者就只是静静地走在后头,始终和他维持着两步的距离。
歇山顶和硬山顶交错成了层次分明屋脊,堆叠的砖瓦让工匠更好的发挥了技艺,精緻的雕刻如龙一般流畅的盘绕在上头,华美而庄严。
在男人的引领下,特兰提亚走上台阶。
一、二、三……六、七。
没有理由的,特兰提亚下意识数了一遍台阶。庭恩和其他人紧跟其后。
棺材被轻放在了正厅,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庙宇斜后方接近山坡处,同样雕刻精美的宝塔,成对佇立着。
从内部看上去,屋顶绘製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大人、小孩、商贩、随从……一幅热闹的市井图栩栩如生。
特兰提亚看了一眼大厅墙上那比人还要高大的神像,是观音,手中持的却不是莲花,而是玫瑰。
他心中一动。
「可以揭开棺盖了。」特兰提亚说道,抬棺的四人立刻动作起来。
棺材里,男人面容平稳,双手交叠的闭目,枕头和被褥是他的家人一针一线缝的。
特兰提亚接过庭恩手中的小布囊,过程中两人没有对视任何一眼。
他依序放入了镜子、梳子,以及扇子等,最后将装有纸钱灰烬的白布包放到了亡者手中,再替他灰白的面庞盖上白布。
做完这些事,特兰提亚退到了一旁,他看着那些人双手合十虔诚敬拜,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纱网。
此时此刻,那些人是那样的不真实。
「阿特,我们也拜吧。」庭恩说道,他的双手已经合十于胸前。
「我们以前不是都不拜的吗?」特兰提亚依旧凝视着那些人,他的声音很轻,似是低喃。
「阿特,拜吧。」庭恩说道,声音不知为何颤抖着。
「为什么?我们一直以来只拜亡者不拜佛不是吗?」特兰提亚再次问道。
没错,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出家人,所以特兰提亚从来不拜亡者的祖先和他们供奉的神,他一直以来都只负责死者相关的部分。
「阿特……」这回,庭恩的语气甚至带了微不可见的恳求。
「拜了,会怎么样?」没给庭恩说完的机会,特兰提亚打断了他。
回首,特兰提亚直直望进了那对幽深的蓝瞳。
「庭恩?」
如呢喃的轻语此刻是如此冰冷,庭恩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不!不不不!」他突然弯下身子,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困兽一般的嘶吼,温雅的嗓音变了调,像是粗劣的提琴手拉出的刺耳尖声。
与此同时,特兰提亚毫不犹豫衝向门口。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残影,他像是画作中的主角,朦胧背景的存在只为衬托他的挣扎。
无声吶喊着。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比预料的还要平稳,但他的手却在发抖。
就在他快要越过门槛时,大门倏地闔上,砰的一声将牢笼架起。
「阿特……留在这里吧。」话落,庭恩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凄凉悲哀。
「庭恩!」特兰提亚大喊着,但是庭恩却再也不开口,后者只是一步步蹣跚踉蹌的朝他走来,像要抓住縹緲的云一般无助脆弱。
特兰提亚动弹不得,眼看那双苍白的手就要抚上他的脸颊,巨烈的撞击声冷不防划破令人窒息的诡譎,硬生生闯了进来。
一大群黑色蝙蝠飞的跌跌撞撞,他们急躁焦灼的从碎裂的窗口挤进来,用尽所有力气把即将碰触到特兰提亚的人给撞了开来。
庭恩用力的砸在了墙上,他吐出鲜血后头歪向了一边,身体抽搐着,随着每一下的抽动从嘴里涌出更多艳红,很快浸湿他的衣裳。
蝙蝠从四面八方匯集盘旋,像是将玻璃碎裂的过程倒带放映,他们由上而下拼凑着,人形轮廓之中是一对令人惊心动魄的红眸。
特兰提亚愣愣回望着那对眼眸,甚至连顏料滴落到一旁的地面都没发觉。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
特兰提亚错愕的转动着眼珠子,眼前的景象过于不真切,迫使他不断重复确认。
从屋顶开始,五顏六色的建筑正在不断融化,它们像蜡烛一样软塌,然后滴落。
所有顏色混杂在了一起却不相融,它们被炙热所灼烧却又被极寒所冰冻,在两个极端之间喧嚣着瓦解。
特兰提亚拉直了身子,想透过崩解的屋顶看看外头,而一滴热蜡正不偏不倚的对准了他的眼瞳。
在热蜡烫伤他之前,一双骨节嶙峋的手揽住了他腰。
他跌入了一个比融蜡还要炙热的怀抱。
「特兰提亚……」那人唤道,声音沙哑,像是已经许久没有开过口。
热蜡灼伤了那人的背。
披散的长发垂落到了特兰提亚的肩上、背上、腰上……拂过他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他迟疑的环住了那人。
「休……奥?」
那人发颤着,但不是因为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胸口到底在翻涌些什么,让他颤慄,让他疯狂。
「休奥……」特兰提亚又唤了一次,这一次,他得到了回应。
「嗯,是我、是我啊……」
庙宇在轰隆巨响中崩塌,所有本就存在的、方才萌生的、即将消殞的,都被淹没在了绚丽斑斕的洪流之中。
如同一幅疯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