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伊尽可能地从那团「衣服」,把能用的布料以帕特斯兰刀割了下来:这农庄除了锄头之外,唯一的工具就是那把帕特斯兰刀。除了这把刀非常万能、耐用,最主要的理由是阿纳伊「不允许」农庄内有其他锐器。
没几下功夫,能用的布料就裁切完毕了:凑合起来大概只有一耶尔平方左右……勉强可以缝成长条充当腰带吧。阿纳伊心想。
至于衣服款式,姑且不论王室、贵族与市镇居民的流行时尚,农夫村姑都只有同一类服饰:「图尼卡」。
「图尼卡」的构造相当简单:把两片凹字状的麻布左右缝合起来,头跟手臂从上面与左右的缺口穿出来,就完事了。
为了方便走动、体力劳作等,两面麻布的缝合口大约落在胸侧到大腿中间,不过这种直筒造型,下半身很容易因为动作过大或被风吹起而走光,于是通常会再绑一条加强固定的腰带充当束腹──有些人是嫌麻烦,直接绑麻绳,必要时还能充当工具使用。
原本这类简陋的「图尼卡」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但在「圣教」越来越强调男女分际,女性会在上半身先穿长度从喉头到胸线以下的t型衣,由左边的衣布掩上右边,形成不易走光的交领,再套上「图尼卡」;女用的「图尼卡」底下,腰际另外会围一圈整面的麻布,以免走光。有少部分的年轻村姑会在裙子上缝出几道褶子,象徵家境相对宽裕、有比较多布料,利于暗示条件较好的对象追求。
至于男性,比较穷困的,上半身凹字型的领口几乎开到肚脐,或乾脆当成背心袒胸露肚,下襬能挡住该挡住的东西就差不多了。
阿纳伊就是属于穷困的这一种。虽然他自己的领口不至于开到肚脐,但也露出了半个胸膛,下襬则在膝盖附近的位置。
阿纳伊自己尚且如此,就不用说他能够给那个小孩做出什么像样的衣服了。
他翻遍了整个农庄,除了断掉的废弃麻绳外,实在没有现成的纺织品可以做出衣物。就算把麻绳拆解开来,也顶多只能作为缝纫时用的线。至于针,其实用刀尖稍微把麻布的缝隙挑开一点,再找个细一点的秸秆绑着线就能让线穿过去了:农民的粗麻由于比较省料,缝隙很容易被挑出小洞。一直以来阿纳伊都是这样自己补衣服。
用以缝补的布料,他都是从装着其他东西的麻布袋,根据需求一片一片切下来的,所以原本应该可以装重量约七邦尔德粟粒的麻布袋,如今已经被切割到差不多只能装五邦尔德。
估算小孩的体型,那个大约能装五邦尔德的麻布袋,应该勉强可以做出一件得以蔽体的「图尼卡」……问题在于麻布袋里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粟粒。
──当务之急是先把衣服缝製好,那些粟粒该放哪里之后再考虑吧。
如此决定的阿纳伊把剩下所有的粟粒暂时倒入沥乾的大锅中,将麻布袋切割开来。
由于麻布袋本身就是两面麻布缝製起来的,所以阿纳伊只需要把布袋底部切出一个凹口,然后在左右开出让手臂伸出的洞口,一件比「简陋版的图尼卡」还简陋的「衣服」就完成了──虽然下襬处,也就是麻布袋原本的开口处,被阿纳伊早前为了补衣服而切割地参差不齐……讲难听一点就是像被狗啃咬过一样。
整个「衣服」的长度,应该勉强可以「装进」那个孩子的身躯。顶多是下半身可能会因为参差不齐觉得有些凉颼颼。不过阿纳伊此刻也没其他办法了。
阿纳伊拿着那件「简陋版图尼卡」,以及从孩子原本身上衣服残馀布料接合成腰带,走到放置浴桶的房门外。
他略略开了一道缝隙,将手上的东西从塞进房内:
「做了衣服。原本你的,太破旧。换上这件吧。」
阿纳伊直到二十三岁左右,才从曾经的伙伴身上学了一点魔族话。
该说是他有语言天分,还是正如他幼年时期即受到眾神眷顾那般天才,不到短短一个月,他就大致掌握了魔族的语法,剩下的就是记诵单字与名词;可惜的是,他的魔族话学习过程被意外中断,所以阿纳伊懂得魔族话单词大概也就几十个──而且搬来农庄离群索居之后,别说是魔族话,连国内通用的「鉳綵话」他都快忘了。
根据圣教的教义,魔族不应该有语言
因为魔族只是具有人形的魔物,而魔物是被失控的魔力所感染的动物──普通人会去跟猪或羊讲话吗?所以,「魔族没有语言文字」是圣庙大祭酒给的諭示。
然而魔族若真的没有语言,走私贩便根本无法进行贸易;这是连王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包括一些邻近欧露穆柴的村落,时不时可能会与魔族发生衝突,村民都说学个一两句魔族话跟对方谈判,以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儘管大祭酒諭示了魔族没有语言文字,依然不能改变魔族存在语言文字的事实。
听到门后啪哗的一声,大概是那孩子从浴桶内站起来。吧噠吧噠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应该是走到房门口──但在听到对方拿起新製的衣服后,便停止了动作。
这种一目了然的「图尼卡」,应该不至于不知道怎么穿吧?更何况阿纳伊身上就是一件「图尼卡」,那孩子看了也知道是怎样的衣服。
不一会儿,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那孩子套上了衣服,并绑上腰带。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那几间阿纳伊不会擅自打开的厢房外,整座农庄最后一片完整的布料,恐怕只有浴间那个充当搓澡跟擦乾身体的麻布了。
对于鉳綵的岛民来说,衣服可以不体面,保持身体清洁的用品绝对不能马虎:一般流程是先用盐抹上浸湿的麻布洗刷全身,然后再用混着极少量琴酒的温水泡澡,出浴后用同一块布擦乾身体。虽然身为魔族的那孩子可能不懂这流程,但看到装着温水的木浴桶跟掛在桶边的布应该能猜得出来其用途。
「……好了。」门后的苏玛依答覆道,只是声音挺起来有些不安。可能是不习惯人族的衣着吧。
「好了,就出来吧。」儘管阿纳伊曾有着被形容为「变态」般的测量能力,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会看走眼、尺寸判断错误也说不定。
随着门扉拉起,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倒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的乌黑长发;王国内大部分岛民的发色通常偏暗褐色到黑色,少数人是金发或红发,但魔族似乎只有纯黑色的头发,并且往往特别有光泽。离群索居的男子,对自己头发的打理只是时不时拿帕特斯兰刀把过长的头发切断,使他的头发看起来永远呈现像野兽鬃毛般凌乱;眼前的小孩,在经过不知为时多久的流浪生涯后,还能有这么好的发质,大概真的是「天生丽质」了。
对方把头发用心地以麻布擦乾后,整理成一络悬在左胸前。
虽说魔族与人族在外貌上极为相似,但还是有少数不同之处;把脸洗乾净后的苏玛依充分展现出魔族的特徵之一:无论男女都有着浓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窝以及有如把玉石切割、精心琢磨过一般,立体且标緻的五官。
若不考虑他们身为魔族的话,可以说各个都是俊男美女,甚至有吟游诗人唱出「女的媚眼柔情如涓流、男的威武壮硕如巨山」这般的讚歌──而圣教也给予了一种似乎可以说服大多数岛民的解释:魔族是化为人形的魔物,自然会选择变成最美丽的模样,并且用这种俊美的面貌使人族丧失戒心。
──因此,眾神用了另一种方式「惩罚」魔族的美貌。
不过那种「惩罚」似乎还没有落在年幼的苏玛依身上;说是年幼,但经过梳洗后,阿纳伊才惊觉自己的判断有误,毕竟骨瘦如柴加上蓬头垢面,阿纳伊本以为这孩子最多不过七、八岁,但吃饱喝足加上一番打理,眼前的孩子或许是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
话又说回来,人族跟魔族毕竟不相同,所以说不定无法用人族年龄的判断标准套用在魔族身上。
但阿纳伊的误判还不只于此。
随着他由上至下仔细打量了苏玛依一遍,他发现好像有个他以为「有东西」的地方,苏玛依并没有;而以为没有的东西,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存在感。
再加上他对那孩子的年龄误判,使得刚刚做好的「图尼卡」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短小,因此苏玛依只能一手努力往下按着参差不齐、有如被野狗撕咬过的下摆,试图遮住大腿中间的区域,但同时又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把领口往上提,避免过大的领口使锁骨以下的部位通通走光。
简言之,苏玛依是个女孩。
而那件极为简陋的图尼卡,基本上把不该露出来的地方都露出来了。
看着对方极为尷尬的模样,阿纳伊稍微愣了一下便赶忙说道:
「把衣服给我。不不,先回房里去,进去之后,把衣服给我,我修改。」阿纳伊赶紧帮拉开门扉把她推进房内。
从门缝里接过苏玛依递出来图尼卡的同时,还听到一声小喷嚏。
「水还没凉的话,在里面,比较好。」
一边用着生涩的魔族话向门后的女孩说道,阿纳伊一边看着那件简陋版的图尼卡陷入苦恼:这农庄里,除了那几间厢房,已经没有其他衣服或布料可以改良这件图尼卡了。
……不,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
阿纳伊叹了一声,快步走去堆放农具的仓库角落,挪走过去用坏懒得扔的锄头、耙子,在凌乱的杂物底下,取出了一个累积了厚重尘埃的箱子;一打开箱子,顿时仓库内回盪着满满灰尘与霉味。霉味是源自于木箱本身,木箱内的铁匣倒是一丝锈痕都没有。内藏的物品更是一直维持着当初被收入铁匣的模样。
翻找了一阵,阿纳伊从中拉一张已经快看不出被一块块暗褐大小斑点掩盖了原本顏色的绸布。
反正搁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阿纳伊抽出帕特斯兰刀,把那面与自己陪伴大半岁月的「战友」,俐落地切割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