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汪唇色发白,「在猛牛群中……」
「说了不要感受!」千璜翻了个白眼,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是霍大叔的「内侧」,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都会具象化,所有的情绪都会渲染放大,但是!这是假的,这些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只是霍大叔的「阴影」罢了,别让阴影渗透你的认知……喂!臭汪仔,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
那一厢口沫横飞的说教,这一厢的小汪已口吐白沫晕眩中。
一般而言,昏迷的人因丧失自控能力会比清醒时重上数倍,但这里是「内侧」,所有物理法则都是无效的,精神力的强弱才是一切判断指标。
只见昏过去的小汪双腿一软,与黏腻的泥沼湿黏模糊地融为一体,不过一个眨眼,下身已被侵蚀了大半,千璜只能赶紧把他抱起来。
这么一抱她才惊觉这傢伙已是这么单薄这么轻,若说这是去掉血肉只存骨架的重量,大概也合情合理。
更糟糕的是,他的身形不断在缩小,不过几秒的时间,已不復一个成年男性应有的体格,明显是精神力消耗殆尽,只能拿意识献祭的前兆。
意识是灵魂根本,一旦无法拼凑完全,小汪的精神与思想从此就会和霍大叔的「内侧」合而为一。
真到了那时候,就是所有指导员的恶梦了。
情况很糟糕。
在「内侧」,就算旁人再怎么好言相劝,但能维持精神的,说到底也只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意志力,一旦意志力消弭低落,就会成为这副面貌。
千璜转了转小汪瘦削到只剩骷髏的脸蛋,少了血肉,原先可怜兮兮的眼珠掉了下来,她砸砸嘴,接住剔透的眼球,小心翼翼按回他的眼眶里,随后轻轻一甩,把昏过去的小汪背到肩上。
半路阵亡一个队友,千璜依旧不慌不忙,整整五年的指导员实战经验让她很少惊慌失措,为了保存小汪的自身意识,本来阔绰的治疗时间只剩不到三分之一,她得快速找到离开「内侧」的出口,在小汪完全消失之前。
至于「出口」在哪?
很简单,「出口」就是霍大叔本身。
只要梳理他的精神困扰,让他摆脱当前形塑出这样的「内侧」的桎梏,「出口」就会自然而然出现。
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霍大叔。
无奈在「内侧」里,宿主可以是任何形态,全凭个人意志,不是那么好找。
背着小汪,千璜拿着方才击倒的牛隻作为挡箭牌,在其他猛牛的衝击之下冷静理智地端详四周情况。
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案子。
患者霍大叔,年三十八,患有特定恐惧症,对于猪、牛、羊、鸡等生物存在理不明说不清的害怕,好几次看到除了毛的生肉便瞬间失去意识昏厥倒地,进而前来寻求救治。
霍大叔本身具备病识感,诊断期间积极配合治疗,坦诚以待,有一说一,没有任何刻意隐瞒或夸大言词,是整个院里少数能沟通且好配合的案例。
本来嘛,会把小汪这个新手带进霍大叔的「内侧」也是想趁机增加他的实战经验,哪知这傢伙这么不重用,霍大叔这么亲切的人,外加几隻莫名其妙的牛而已,就吓到意识涣散了。
千璜一面感叹小汪的不成器,一面确定了自己的目标。
经观察发现,牛群并不是杂乱无章的移动,也不是衝着他们这些外来者,牛群是非常有秩序有策略地往某个中心点衝撞,一波接一波,攻势不断,而中心点佇立的是一隻体型相形之下略为娇小的牛隻,没有牛角,只有嚎叫,不断忍受着其他牛隻的攻击,也不还手。
在「内侧」里,宿主可以幻化成任何他们想成为的面貌。
霍大叔害怕牛群,「内侧」便呈现出他惨遭牛群残忍的进攻,这是正常的,可连他自身的形象也是一隻牛,就很反常了。
「内侧」的一景一物,一花一草,全都是投射,全都有意义,不会空穴来风,湿黏窒息的空气,满是血腥味的风,不断下陷的土壤,还有成堆暴动的牛,代表着霍大叔不易向外人道哉的、深沉的精神障碍。
千璜背着小汪,灵敏地避开牛隻的行走路线,只要不挡到牛隻的去路,牠们也就不会主动攻击,更甚着,能顺着这波流向,直接来到那头被围攻的小牛身边。
一直到距离近了千璜才发现,小牛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之所以看起来像站着,完全得归功于其他牛隻不停的向内挤压,牠连瘫倒的空间也没有。
近在咫尺的牛隻甚至在啃食小牛的身躯,恶狠狠、血淋淋,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一下又一下的咀嚼,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与风中的血腥气息融为一体。
千璜扶了扶有些滑下来的小汪,站在牛群中大喊,「大叔!霍大叔!是你吗?」
小牛哀鸣。
小牛一直在哀鸣,当牠被其他牛隻啃食的那刻起,当牠受其他牛隻报復性的衝撞起,便时时哀鸣,哀鸣像哭声,像一个软弱无助的孩子,乾巴巴瘦弱弱弱地承受任何攻击而不懂自保。
「大叔,你听我说!」千璜吼了一声,一个不注意被身后的牛撞了一下,踉蹌几步,赶紧调整好位置,再道,「你很棒,你已经来到这里了,距离治疗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你得从那隻小牛的身体里出来!」
小牛依旧哀鸣。
而这次,千璜听得懂牠的语言了,轰隆隆,来自四面八方,震得心脏颤颤。
──我出不来!
她大声纠正,「你可以!」
──我不行!
「你可以!」
──我活该受罪,这是罪有应得,我不能出来。
「所以你不是不能,只是不想。」千璜拆解他的话语,梳理他的思路,「因为你觉得自己伤害了牠们?」
──是的,我罪该万死。
「这不是你的错,人活着就得进食,要进食,就得毁坏其他生命,捕食与被捕食,猎杀与被猎杀,不是你也会是其他生物,食物链就是这么形成的,这很自然。」
──这很自然,当然,可是我是刽子手,罪加一等,你不需要为我辩解,我甘愿受罚。
话一说完,小牛仰天长叹,四肢原地凹陷,整个躯体直落落散尽软烂的黑色泥泞中。
刽子手,三个字重重打在千璜的脑门上,声声震耳,不断回响。
橘红色的旷野,黏稠血腥的风,足以融化万物的泥泞黑土。
霍大叔他,是一名厨师。
他的「内侧」,具象化了食道与肠胃,以及一切正常消化该有的流程。
如今的他,成为被消化的一员,扎扎实实感受自他刀下殞落的生命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