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璜坐在旋转椅上,踩了踩脚跟,试着淡化问题,「我记得的,老师,只是,我很抱歉,一切照旧,没有任何改变。」
诊疗室沉默了片刻。
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这是精神恶化的前兆。
千璜不敢抬头,叶医生见她这模样哪里还骂得下去,只能叹一口气,俐落一句指示作为结论。
「等等去做脑电图,我看你还能精神自虐出怎样的新高度。」
「可是──」
「你还敢拒绝?」叶医生顿觉不可思议,「这位同学,需要我告诉你吗?连冥想都做不到的傢伙,是没有资格当指导员的,我已经对你百般宽容了,恶梦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核心症状,躁鬱症、思觉失调都与频繁的恶梦有关,我花了十年才让你捡回少许记忆,症状要是再加重下去,连那点破碎记忆都不需要留了!」
十年。
她的,十岁到二十岁。
千璜眨眨眼。
十岁那年,她独自一人坐在诊疗室里,与叶医生第一次见面。
那同时,也是她对自己人生的第一段记忆。
她跟是别人不同的,这是不论任务达成率有多高,多么想忘掉梦境装作专业客观,依旧无法弥补的不同。
癥结点就在这──她没有过去的记忆。
十岁以前,一片白。
十岁以后,见到叶医生的青少年时期,也是片片断断。
要一直到二十岁,她的记忆才开始清晰起来。
关于过去,存留在她脑里的记忆太零碎,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白花花充满药水味的诊疗间,根本连不成线,令人困扰。
用学术上的称呼来说明,就是解离性失忆症。
是一种当人在承受庞大的心理压力或是心灵创伤时,将伤害事件从意识抽离的症状,通常是片段式失忆,她这样全面性失忆的,非常少见。
那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清楚,最熟知内情的叶医生总说,她的十岁以前,他不清楚,十岁以后,太辛苦,不记得也好。
如今这样,就很好。
可是,没有回忆,就没有根,永远像浮萍,漂泊不定。
而她的「内侧」,那些极有可能代表她过去的人事物,总是引发她头疼欲裂的每一张面孔,她害怕面对。
正因如此,她更不敢放掉工作。
内侧指导员,是她为不多,能确定的,属于她的事情。
患者是需要她的,这点无庸置疑。
可是另一方面,如果没有指导员这份工作,没有需要她的患者,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不是。
叶医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放下夹板,弯下身子,就像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用着平等相同的高度,一件事一件事跟她分析。
「千璜,站在临床立场,你这么不要命的工作,为「内侧治疗法」取得无数新数据和成效,作为计画主持人,我非常开心。」
千璜看着他诚恳的眼眸,「嗯。」
「你所有努力,都会成为我,发起「内侧治疗法」的计画主持人,叶苍平,最至高无上的名誉,我感谢你的牺牲和付出,千璜同志。」
「嗯。」
「嗯屁啊。」叶医生直接打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傻啊,不为自己努力,为我努力干啥?我谁?精神科荣誉教授好吗,我还缺你用不要命挣来的荣誉?你就好好的乖乖的给我滚去休息,就这一个要求而已,很难吗?」
千璜傻傻地承受他的攻击。
这举动跟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叶医生时,如出一辙。
类似这种跟过去相互辉映的时刻屈指可数,她每每都会感到十分不真实。
寧静的空气混杂着古怪的药水味,叶医生见状,不由再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担心过去,可都过这么久了,不应该习惯成自然了吗?」
千璜莫可奈何,只能搔搔脑袋,略带无辜。
「真的这么容易习惯,就不需要精神科医生了,老师,您的失业之路指日可待啊。」
叶医生安静了两秒。
而后扬眉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这么不敬的发言还能接受,果然是奇葩医生。
不过奇葩医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下一秒话锋一转,来个首尾衔接。
「既然如此,按照往例做个脑电图,对你来说应该是容易许多。」
「不是吧我──」
这次还来不及说完,就被俐落打断。
「行了,别拒绝了,我可以放弃干涉你工作,但不可能真的放心,这点,你至少得好好对十五年的恩师负责,你说是不是?」
打闹归打闹,该严肃时也绝对不会敷衍,在尊重个人选择的前提下,极尽所能地保护对方,典型的叶式专属风格。
千璜抿抿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白衣长者。
这些年,在她空泛苍白的记忆里,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人,是她的老师,无庸置疑,是远行航道上的灯塔,唯一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光。
蕴含在话语里的关心细緻温和,捲起她不足外人道哉的忧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大概就是这样。
她于是慢慢的、缓缓的,点了点脑袋。
最后乖巧地补了一句。
「我知道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