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千璜第一次见到叶苍平,在何仁育幼院的接待室里。
彼时的叶医生非常年轻,书卷气息,英俊瀟洒,笑起来完全没有距离感。
当他拍她的脑袋,当他说着跟他走,当时的她,打从心里相信他。
相信他可以把她担忧的一切,乾净无痕地抚平。
叶苍平从容尔雅地从祈祷台上走下来。
他环视四周好一阵子,不由笑了笑。
「恢復得不错嘛,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十八岁的时候,偷偷瞒着我溜回何仁看到的风景。」
谈笑风生,没个正经,还是老样子。
可如今的千璜,补齐了十到二十岁之间的记忆,见着这副模样,不明所以的紧绷。
平心而论,养父待她好吗?
不能说好。
要说待她不好吗?
也不能不好。
叶苍平对待她的方式,一直保持着一个很微妙的平衡,抓不出什么错,可也说不上什么对。
在那段青少年时期,她衣食无忧,好好长大,不需要跟一堆人挤着吃饭睡觉,有个人的空间个人的娱乐,活得像一般的、正常的同龄孩子。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她被禁止接触关于何仁的一切,还有,她总是得坐在他的诊疗间里,为他说明并想办法具象化「内侧」的概念。
对从未接触过「内侧」的人来说,「内侧」的原理实在过于抽象,当时的她太年幼,不是医学学科专业,太艰涩的词汇说不上,他们经常沟通失败。
最终都是她妥协,以自己的神经细胞模型作为示范,让叶苍平从外部自由干扰她的脑波。
花了好几年的心力,精神力能量池建置完成,可她却休息不得,她的任务,转变成精神压力测试。
压力测试的种类很多,主要目的就是测试她可以承受的压力上限,叶苍平每回都会精准纪录压力测试的数据和结果,这些资料在几年后,综合统整成指导员对患者执行治疗的最高标准。
不能破坏患者内侧、不能以精神力压制宿主……诸如此类的原则,都是在那时候设定的。
一次一次不断的测试,神经细胞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损,和一般细胞不同,神经细胞没办法迅速自由的再生,未来会变成怎么样,根本说不准。
但在当时千璜的角度看来,并无不妥。
一诺千金,受人之託,就要忠人之事,她没道理半路喊着受不了,尤其,后来证实,叶苍平没誆她,「父亲」确实离开了何仁。
可这只是当年的想法罢了。
有些不可逆的后遗症,得更后面一点才看得出端倪。
譬如,千璜终于恍然大悟,为何在指导员培训中,那些寻常人都怕的要死的情景,她会无知无觉。
只因这些强度,她老早就经歷过,还是在青少年时期,脑部尚处发育阶段的时候,便日日夜夜受此摧残。
她早就没有感觉了。
若不是何仁,若不是信玖,她会继续,万物麻痺。
养父这样,对她算坏吗?
此刻的千璜还是说不上来。
成为内侧指导员五年来,叶苍平对她可以说是事事关心,这份无微不至,远远胜过前面十年,她每每坐在诊疗间里,憋着一口气努力不嚎出来时,他冷静理智继续推动拉桿,加强输出精神压力的每一刻。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补偿。
或是单纯就是,研究告一段落,他终于有足够的心力好好对待她。
否则,两种明显存在落差的模式,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面对她的沉默,叶苍平倒也不以为意,随口一句,「我离开pha,搭飞机前往研讨会的那天,你没吃药?」
药。
千璜此时对这个字无比敏感。
失忆后,她一直以为那是平稳她精神的处方药,如今看来却别有另番风味。
特别是,她确信自己,在十几岁时为了替他建构出完整的精神力能量池概念,当了数也数不清的白老鼠时。
信玖意外于她定时服药的举动。
姊姊和刘医生,则压根儿没看过她发病的情况。
那药,或许,压根儿不是单纯让精神稳定的药。
那药,或许还加入了许许多多的中枢神经兴奋剂,使精神更加混乱,以此尝试究竟该如何做,才能让她离开「虚空」。
愈到后期,她的噩梦愈频繁,本质上,或许就是源自这些药。
叶苍平是精神医学界的大佬,终极大佬,向来很有实验精神。
这番推测,并非完全不可能。
「不过,无所谓,就结果来看,是一样的。」
叶苍平叹了口气,发自内心一句称讚,「挺厉害的,我研究了五年研究不出个所以然,你们一个下午就搞定「虚空」了,怎么办到的?」
果然啊。
真不是她误会啊。
她确实是在被实验着,不管是青少年时期,还是指导员时期。
原来爸爸一直都是那个爸爸,从来没有变过,他在她的指导员时期会如此细心照料她的每一件事,大概也只是想知道她的精神状况有什么样的改变。
本质上,这也是实验的一种,并无不同。
只是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才误以为老师对她,关爱有加。
能在这里得到叶大医生的称讚,千璜不知道应不应该感到荣幸,只能訥訥回復。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她最多,只知道是谁有办法,实际上,并不知晓究竟如何操作。
叶苍平似乎也不意外,云淡风轻地拋出一个略微爆炸的发言。
「也罢,你不知道,沉信玖肯定知道,我应该问问他才是。」
瞳孔有那么几秒瞬间瞠大。
沉信玖。
千璜都不晓得他原来姓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