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1 / 2)

楔子一件事的开头

    纽约,1980年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

    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鲁迅《无花的蔷薇之二》

    喏,看吧。

    是谁说不会有事的?

    当时我们在纽约市警校已经修完所有课程和考试,只差明天参加毕业典礼、宣誓、领到警徽,就能到分发地点报到,实现像骑马-有几个同学分发到中央公园的骑警队-、佩枪、捉强盗之类小时候看西部片培养出来的梦想。

    在市警局对面咖啡厅参加毕业前夜聚会后,同学的心情都很兴奋,而且都喝了几杯。从平常兑咖啡的威士忌与白兰地、老闆犒赏熟客的葡萄酒和香檳、甚至于吧台后客串酒保的同学即兴调出来,没有名字的鸡尾酒都有。散会后有些意犹未尽的人就挤进找得到、塞得进去的车子里,准备找地方续摊。

    这些挤进我车里的同学也是。

    结果车子开不到几个街口,就被骑机车的交通警察拦了下来。

    除了助手座上的齐亚克看起来还算清醒,其他几个挤在后座的同学还瞇着眼,望向窗外警用机车红蓝两色的闪光灯。

    天晓得,搞不好他们以为自己不在车里,是在苏荷区某个酒吧或迪斯可舞厅里呢。

    我摇下车窗,窗外浮现一个圆呼呼的黑脸,圆圆的鼻头抽动一下,似乎闻到车厢里飘出去的淡淡酒气。

    「您好,」我将驾照递出车窗,「有什么事吗?」

    「你们刚才有人从后车窗放拉砲吗?婚礼用的那种。」

    「抱歉,」我朝车后一瞥,「我们刚参加一个聚会,可能有几个人太high了。」

    难怪刚才听到拉砲的声音,还以为是外面那家餐厅的婚礼宾客放的呢。

    这部福斯厢型车是大学时买的二手车,和后座相通的行李厢塞满了四年大学生活的零碎纪念品。两年前同学结婚时,这部车上不了迎亲车队,但还能拿来载运宴会要用的东西,像是酒、果汁、綵带、拉砲之类的。

    没想到他们还找得到。

    「我闻到有酒味,」警察拿出手电筒,伸进车窗仔细端详。从驾驶座可以看到他扣在蓝色制服胸前,闪闪发亮的警徽,「你们喝了酒吗?」

    「嗯,可能一两杯吧,要做酒测吗?」

    「那好吧,」他收起电筒,瞥见我们身上和他一样的蓝色制服,「等一下,你们也是警察?」

    「只是警校生,」齐亚克拿出证件递了过去,「明天是毕业典礼,几个同学可能喝太多了,抱歉。」

    警察低下头,将手上的两张证件翻来覆去看了看。

    「好吧,」他把证件从车窗递了进来,「这次算了,开车小心点。」

    「这样没关係吗?」齐亚克接过证件。

    「我下个月就退休了,」他笑了笑,透过路旁橱窗透出的灯光和路灯,可以看到前额好几道深深的皱纹,「警校毕业前一天,我们也是这样一堆人挤在同学的车里,到处找地方续摊。」

    「是吗?」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如果我们能活到现在,你们应该也可以,」他跨上机车,顺便敲了敲车顶,「走吧,小鬼,玩得开心点。」

    「谢谢。」

    警察驶远后,我摇上车窗,发动车子。

    「喝成这副样子,明天典礼不会有问题吧?」齐亚克回头,望向身后倒在椅背上,发出鼾声的同学,蹙起了眉头。

    「安啦,跟以后比起来,现在说不定只是预演,」我耸耸肩,转动方向盘,「恭喜你。」

    「也恭喜你,」齐亚克倒在椅背上叹口气,「好不容易啊。」

    「听说东河那个分局蛮清间的。」

    「分局长答应我实习一年后可以升刑警,也可以转文职坐办公桌。」齐亚克点头,明天毕业典礼后,他将到曼哈顿某个紧邻东河的分局报到,担任穿制服的值班员警。

    「坐办公桌?拜託,你还不到三十岁。」

    「别取笑我了。-说到这个,局里不是推荐你到英国实习吗?」

    「北爱尔兰,」我点头,「他们保证只蹲一年,回来马上升督察。」

    「你答应了?」

    「还没,」我摇摇头,「我说要考虑一下,到毕业前还有时间。」

    事实上北爱尔兰只是幌子,实习也是对不知情者的官方说法,只有升官是上级唯一的保证。

    但兑现这张支票的前提是,你必须到时候能活着回来,爬到银行门口才行。

    「不过最好的还是千帆,」我找个话题,叉开齐亚克的念头,「他不是被-」

    「喂,我们不是要到易千帆家吗?」汉斯.拉姆齐的脑袋从我和齐亚克间冒了出来,他是个高大结实的白人,比我们两个最少高出三四个头,欧洲人的浅黄金发推成军队常见的小平头,身上的蓝制服还算乾净,但领带已经解开了。

    「啊,你睡醒啦。」齐亚克伸出食指跟中指,在他面前比个v字,「这里有几根手指头?」

    「去你的。」拉姆齐伸出像棕熊的大掌一把拨开,「不过几杯啤酒,跟白开水没两样嘛。」

    「我们现在才要离开曼哈顿,」我转动方向盘,厢型车驶上通往皇后区的吊桥,「你也知道易千帆跟叶慕华住多远。-亚克,说真的,这要怪你。」

    「又关我什么事了?」

    「两年前你主动一点,现在就不是我们到法拉盛找易千帆,而是我们载着易千帆在曼哈顿找你跟叶慕华,想想看,这样可以少跑多少路啊,」前面的车子看到绿灯却没起步,我忍不住按了两下喇叭,「妈的,说句『我爱你』、『我喜欢你』、『嫁给我好吗』有那么困难吗?」

    「慕华喜欢的不是我,我也只有成人之美啊。」

    叶慕华和我们三人都是纽约大学的同学,頎长纤瘦的身形加上一头披肩的黑发,在大学校园中非常醒目。因为是从中国来美的留学生,她在大一时面对教授的美式英语非常吃力,齐亚克不但帮她温习功课,核对笔记,还带她走遍整个曼哈顿岛,熟悉美国大学生的生活。当时我们那一年级的同学,都认为他们会是很合适的一对。

    也因为如此,大二开学时叶慕华提着蛋糕到系上,宣佈已经和易千帆订婚时。连一向只关心预算、招生和论文的系主任都吓了一跳。

    「成人之美?」拉姆齐侧头想了想,似乎试着把这个中文成语和华埠街头的市招比对,「『成人』...是adult吗?」

    「不,是idiot。」我笑了笑,用英语解释『成人之美』这句话的意思。

    「不会吧,」拉姆齐听完,转向齐亚克,「你怎么会-」

    「或许是我一向尊重她的决定吧,」齐亚克支着侧颐,望向雨滴在车窗玻璃上画出复杂的图形,「而且老实说,千帆比我条件要好得多。」

    「就算怎么有成人之美,也不必做到答应当人家婚礼上的伴郎吧。」我说,「换做我就守在教堂门口,等神父唸到:『如果有人反对这场婚姻,请马上说出来。』时-」

    「-就撞开大门,大喊:『我反对!』」拉姆齐接着说。

    「不,」我说,「应该要讲得更有感情一点:『他~妈~的,我~反~对!』」

    齐亚克跟拉姆齐爆出大笑,拉姆齐甚至抓住我的肩头摇了摇。

    「对了,我听说千帆调到-」拉姆齐问。

    「taru,」齐亚克说:「他的头脑在局里是抢手货,这些技术疯子怎么可能放过。」

    『技术援助反应部队』简称taru(technicalassistanceresponseunit),负责研发警局使用的蒐证器材,还有在群眾示威和抗议活动中,协助行动单位蒐证。

    易千帆在大学唸机械工程时,设计过许多后来拿到专利的小玩意。不过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直觉和判断能力。

    他在大学时是西洋棋社的社长,还曾经到华盛顿参加全美西洋棋赛,在亚克和我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输过。警校找来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示范以大型电脑进行交通、人群流向等的模拟课程上,他也常比电脑先一步预测出模拟对象的动向。

    就像他常说的:『永远要比别人先看到之后的二十步。』

    「咦,你知道?」我说。

    「原本他申请进修核生化课程,准备进esu处理化学跟公安意外,」简称esu(emergencyserviceunit)的『紧急应变小组』是纽约市警局的特种部队。除了处理像劫机、炸弹客之类大规模的恐怖攻击,像连环车祸、建筑物倒塌等等重大意外的救援,也是这票疯子的业务范围,「慕华知道后要我提醒他,还有一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慕华要你劝他?」

    「没办法,毕竟我是子琦的教父嘛。」易子琦是易千帆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