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姻缘(2 / 2)

    银色长·枪寸寸提起,指向庞娇的鼻尖。

    陈书眉目光狐疑地盯着那半根弩箭,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既然没射中,那她为什么这么疼?

    庞娇看着她嘲讽地嗤了一声,“废物。”

    “外祖母挡弩·箭的时候,枪·柄在你身上撞了一下而已!”

    平阳公主显然不满意庞娇此刻还在逃避问题,银·枪敲击得路面直抖。

    “孽障!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这弩·箭还是你舅舅送你的,你竟然……你竟然有脸拿它出来用!”

    庞娇勾唇,俨然是不想再伪装。

    “我有什么不敢?舅舅生前把这弩·箭送我,难道不是因为只有我才配得上它吗?”

    生前两个字,差点儿没把平阳公主气得晕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舅舅哪里对不起你!”

    庞娇沉吟着道:“这说来话就长了,外祖母,我呢……不大喜欢成婚……外祖母没发觉吗?公主府自外祖母起一朝鼎盛,之后代代衰落,都是打从成婚生子开始的。”

    陈书眉瞧了眼四周,平阳公主显然带了人出来,正悄悄从各个方向朝着庞娇迫近,她胆气足了些,没再试图爬行逃跑,而是靠墙坐在了一边。

    平阳公主没吭声,俨然要让她说,陈书眉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忙拖延时间,小声顶嘴:

    “又不是王璠逼你嫁的……况且代代衰落,难道不是因为同圣上的亲缘关系越来越远吗?”

    平阳大长公主是太·祖皇帝的亲女儿,如今的庞娇和表兄妹们,只能管圣上喊一声表舅——还得是圣上心情好肯应的前提下。

    庞娇扑哧一声笑了。

    “外祖母当年金戈铁马,在战乱中守太原、救汴州、护长安,多次在敌阵中舍身护驾——这样的功绩,即便不姓李,也能给自己赚个女将军。”

    陈书眉又想起方才平阳公主护在她身前的那个背影,如此鲜明地提醒她——这是位久经沙场的巾帼英雄的背影。

    “我外祖父出身太原王氏,是个只懂诗词歌赋的雅人草包,那些年跟在外祖母身边,事事没主见,不过是将军身侧鞍前马后的挂件。可外祖母有了身孕之后呢?太·祖皇帝忙着开疆拓土,边疆处处都缺大将,可外祖母生儿育女后,可曾再上过一次战场?”

    平阳公主蹙眉看着庞娇,虽然恨,多少有些被说中的意思。

    “我娘黎阳翁主,自十几岁就在先皇后跟前当女官,先皇后有半圣之称,我娘及笄没几年就成了半个宰相,经手的都是朝政要务,可嫁给我爹之后呢?不也只能慢慢从凤仪宫退出来,将权柄移交他人?”

    陈书眉:“那是因为——”

    “——因为先皇忌讳宗室和前朝结交,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不是我爹辞官回家?娶我娘的时候他还不是宰相,不过是个翰林编修,同谢知行一样,正七品而已。”

    庞娇脸上是明晃晃的嘲讽。

    陈学士也在翰林院任职,因而陈书眉知道翰林院编修并非芝麻官,每三年的科举殿试,前三甲都从翰林编修做起,为圣上起草重要诏书,是名副其实的心腹位置。

    但显然,庞娇并不将此放在眼里。

    “我幼时经常愤愤不平,替我娘,替外祖母不平,可到了我自己,才知道原来她们已经是幸运。”

    平阳公主眉心一动,陈书眉顺着她目光侧了侧头,公主府的府兵已经逼近到了跟前,只要一声口哨响就能将庞娇拿下,可平阳公主还没有下令的意思。

    庞娇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般,展眉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们知道吗?我同谢知行成婚第二日,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国子监都进不去了!哈哈哈哈多可笑啊!他谢知行是入赘到我们家的,他可以大摇大摆打着相府的旗号去上朝,我这个正经的庞家人,竟然连小小的国子监都进不去!”

    陈书眉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还记得此事,记得那群在国子监门口突然发难、称已婚女子不该上学的贵女,甚至记得当时人群中间,一向跋扈的庞娇脸上难得露出的茫然。

    平阳公主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杆银·枪,嗓音发抖一字一顿道:

    “你既然还记得这件事,就应该也记得,那次是你舅舅为你求了懿旨,让你继续去国子监!”

    “对,是舅舅求来的,可是凭什么?”

    庞娇目眦尽裂:“凭什么这么简单的小事,竟然需要舅舅去求才能办到?!我日日都去国子监,凭什么成了个婚就不能去了?!凭什么谢知行——”

    “娇娇,不要再说了。”平阳公主叹了口气,像是后悔多听了这半晌,强行打断了她。

    “你记住,这世间从来没有平等之说。男子与女子从不平等,权贵与百姓也从不平等,就如同你生在宰相之家,而你随手杀的那个丫头在被卖入公主府之前,就连吃饭都成难题。”

    “因此你那些狡辩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今日你只回答我,你杀你舅舅,是因为什么?”

    想到疾病缠身又被人害死的幼子,平阳公主的语气几乎带了哀求,此刻她不是威名赫赫的巾帼女将,而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庞娇此时才瑟缩了下,看向手臂上那支精巧的弩·箭,王璠神采奕奕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

    “娇娇,快看,我从骠骑将军府抢来的!一瞧见这个就知道你会喜欢,喏,悄悄拿回去,别让我姐和姐夫瞧见,拿着防身用!”

    “……舅舅对我很好,这些年,也只有舅舅对我最好,能理解我那些委屈,只是他不该变。”

    陈书眉茫然:“他……他变成什么了?”

    “他以前常说,这世上女子只要不必嫁人,个个都是好福气,所以即便爹娘不允,他私下里帮我求师,纵着我习武,将我惯成个跋扈性子——没人敢娶,就可以逍遥一生——这是他亲口说的。”

    “可是,他竟然喜欢谢知行。”

    “……什么?”陈书眉一时以为自己听岔了,否则怎么会听见这样惊骇世俗的宣言。

    “他说谢知行性子温和人品贵重,可堪托付,让我同他好好过日子——这还不该死吗?!”

    陈书眉目瞪口呆,庞娇还要继续说,随着一声风声响起,平阳公主手中银枪向着她心口重重地砸了下去。

    漆黑的弩·箭射得漫天飞舞,陈书眉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墙根,到底没受伤。平阳公主恨得双目通红,指挥着人卸下庞娇手臂上的弩·箭。

    “……再然后,公主说要清理门户,带上采薇的尸首去刑部,结果一开大门,你就从墙上掉下来啦!”

    听了这样一番言语,蒋菲菲目瞪口呆,一再确认:“就因为王璠让她和谢知行好好过日子?!”

    她嗓门儿有点大,前方的朱红斗篷显然听见了,停了两步,又被公主府的府兵推搡着继续朝马车的方向走。

    蒋菲菲捂着嘴小声问:“可是你们不是在外面出的事吗?为什么又回了公主府?”

    “那是因为……”

    漆黑的夜里,公主府门不远处突然出现一片火光,庞相骑在马上,带着人气势汹汹而来。

    “平阳公主要把小女带到哪里去?小女若是犯了错,本相自该带她回府亲自惩戒教养,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庞相来时有所准备,带了足有百人,摆出了抢人的架势,平阳公主脸色并不好看,此时已是深夜,离谢知行午时斩刑不过几个时辰,如果让他把庞娇带回去,此事定然会不了了之。

    幸好,李修及时赶到,他临时借调了恭王府的人手,并着郡王府和大理寺的人一起,拦在了另一侧。

    “本王公务在身,要请庞姑娘回去问话,还请相爷让一让。”

    “恐怕不行。”庞相挥了挥手。

    黑夜里银光闪烁,整齐划一的兵戈敲击声沉闷有力,越行越近,陈书眉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什么?”

    蒋菲菲半张着嘴,这声音她不陌生,儿时在父亲大营里经常听到,可是……庞相是文官,这怎么可能?

    “那是盾牌列阵的声音。”

    朱红斗篷一转身,庞娇声音嘲讽,面色有些异样的苍白。

    “就陈姑娘这头发长见识短、胆小如鼠的样子也能被称为才女,真是丢国子监的脸。”

    陈书眉无语:“……合着你胡乱杀人,是给国子监争光了?”

    再说了,才女跟胆子小之间有什么关系?太平盛世,不了解盾牌兵器又有什么丢脸的?国子监也没有这门课啊!

    庞娇转过身,突然朝着庞相的方向走了几步,小声叫道:“爹,我不想嫁给毛文俊。”

    “说这个做什么?此事以后再议!”

    庞相眼睛紧盯在李修身后的阴影中,计算着对方带来的人有多少,根本没留意女儿说了什么,陈书眉看着庞娇惨白的侧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爹,我知道你费心思救我,也只是想再给我招个夫婿,就像谢知行刚进大狱,你就迫不及待地选中毛文俊,因为这样……你就有儿子了。”

    “我跟你保证,毛文俊人品不如谢知行,你抬举他,他日后必定咬你一口。”

    她的身子突然抖了抖,像是在忍受着极端的痛楚,“让你没了谢知行这个好儿子,对不起。”

    “可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成婚了……”

    她断断续续喘了几口长气,忽地倒了下去。

    众人此时才发觉,庞娇的朱红斗篷背后,早就晕开了一大片湿迹,只是颜色不甚明显。

    蒋菲菲眼疾手快地掀开斗篷,捆缚手腕的麻绳早已松脱,庞娇胸口挨了平阳公主一枪,骨头大片塌陷碎裂,只薄薄一层皮肉托着脏腑——平阳公主的一枪只是轻轻扫在陈书眉身上,都让她即刻吐血,何况庞娇挨那一枪是实打实的。

    而她手持半截断掉的弩·箭,竟生生用手指推入了破碎的胸口。

    回天乏术。

    陈书眉躺在地上的庞娇,她身上四处血迹斑斑,露出一点虚弱的笑意。

    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倘若刑部来不及,午时谢知行就要处斩了,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总归,也是最后一句了。

    庞娇气若游丝,慢慢点头。

    “告诉他,倘若男女互换,我出身世家,文武双全蟾宫折桂……而他……”

    秋夜里,庞娇笑得憧憬,娇艳容颜焕发出如花色泽,陈书眉莫名替她有些心酸,这是今生有愧,要许下来世姻缘吗?

    下一刻,陈书眉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而他,一个寒门小户的丫头片子,莫说读书科举,只怕活不到十五就会被卖去做丫鬟……”

    “他连我一根头发丝儿也配不上。”

    语毕,庞娇恨恨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