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是悲观的。那些试图温暖她的人,甚至妈妈,或许都从未真正看清过她内心这片盘踞的、潮湿而黏稠的黑暗。
她需要做点什么。不能待在这里。
她拿起外套,决定去基地的实战模拟区。或许,只有耗尽体力,让火焰在掌控中燃烧,才能暂时压下脑海里这些纷乱嘈杂的声音,才能把那张得知真相后可能无法完美控制表情的脸,藏在汗水和战斗的疲惫之后。
走到门口,她停顿了一下,拿出加密通讯器,给叶正源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妈妈,今晚我可能晚点回去,需要加练。」
信息发送成功。她看着屏幕暗下去,心里空落落的。
她既希望妈妈追问,又害怕妈妈看出端倪。
等待了几分钟,通讯器安静无声。
...
心里那根刺还在隐隐作痛,像一枚深埋在血肉里的倒钩,稍一牵动就带来细密难忍的酸胀。曲春岁试图用高强度的训练麻痹自己,火焰在模拟场域内咆哮、奔腾,将虚拟的目标烧成虚无,却烧不净脑海里那些不断闪回的画面。
那张纸条,那行冰冷的宋体字,以及由此滋生出的、关于妈妈过往的种种不受控制的想象。 但现实的警钟敲得又急又响,容不得她继续沉溺在个人的情绪泥沼里。
灵异复苏的世界,鬼怪层出不穷。那些依托于古老传说、有清晰形体和渊源的,反倒好对付。龙虎山传承下来的大阵能够精准定位,天师府的符箓和炼气士的飞剑足以将它们剿灭。真正麻烦的,是后者——从当代都市的阴暗面、从人类集体的恐惧与绝望中孕育而出的怪谈。
它们无形,更隐蔽。像潜伏在数据流里的病毒,像弥漫在空气中的诅咒。龙虎山的阵法能察觉鬼气,但若有些鬼怪学会了披上人皮,借人类的血肉生气完美伪装,混迹在人群中,阵法的反应就会滞后。而某些基于特定空间形成的规则类诅咒,如果还能侥幸得到少数人的信奉,便会更加棘手,如同拥有了自我循环的养分,难以根除。
曲春岁听说过一些案例,被内部人员私下用网络小说的名词代指,比如恐怖邮差,比如地狱公寓。那是一些诞生了自身逻辑的诡异空间,像是现实世界的癌细胞。它们孕育鬼魂,伴生怪谈,形成一套冰冷而致命的规则。被卷入其中的人类,如同闯入蛛网的飞虫,被迫遵守一条条看似有迹可循、实则充满恶意的规则,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挣扎,往往在以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时,被守候在终点的鬼怪吞噬,连皮带骨,成为滋养那空间成长的养分。
而现在,这样一个大范围的、成型的规则类怪谈,笼罩了上海市区政府大楼及其周边核心区域。
消息传到北京时,叶正源正在主持一个关于北方防线物资调配的紧急会议。任务简报和求援请求直接摆在了她的案头。上海的地位太重要,陷落的影响太大,而且,这种规则类空间一旦彻底稳固,扩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中央经过紧急磋商,认为必须派遣顶尖战力介入,而目前在北京、且有能力处理此类事件的最强人选,不言而喻。
曲春岁被召到叶正源的办公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给房间里镀上一层不真实的金色。叶正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按着那份标红的紧急文件,眉头微蹙。
上海的情况,你看过了?叶正源抬起头,目光落在曲春岁身上。她的声音有些疲惫,但依旧沉稳。
曲春岁站在桌前,目光快速扫过文件标题,心里已然明了。她体内因那根“刺”而翻涌的阴暗情绪尚未平复,此刻只想蜷缩在妈妈身边,用她的气息来确认自己的独一无二,而不是去一个陌生的、充满危险的地方执行什么狗屁任务。但她只是垂下眼睫,声音平淡:“刚看到。规则类空间,‘循环’型。”
上面的意思,希望你能去一趟。叶正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你的火焰对灵异有克制效果,场域展开或许能强行烧灼空间规则,是目前最有可能快速解决问题的方案之一。”
曲春岁沉默了片刻。她的本能叫嚣着拒绝,离开妈妈身边?在这种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心底那因嫉妒和不安而滋生的黑暗在蔓延,想要将妈妈牢牢锁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但她抬起眼,对上叶正源的目光时,看到的不仅是作为政治家的考量,还有一丝深藏的、对于让她涉险的担忧。
她不能因私废公,尤其当这件事关乎大局,进而可能影响到妈妈的权势和稳定时。
“有风险。”曲春岁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不再是单纯的汇报,而是陈述一个事实,“规则类空间诡异多变,我的力量虽然强大,但贸然深入,也可能被其规则限制。”她在陈述困难,近乎一种委婉的抗拒。
我知道。叶正源看着她,目光深邃,似乎想从她看似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其他人进去,可能连摸清规则的机会都没有。”这是事实,但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曲春岁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她维持着站姿,后背绷得笔直。内心深处,她对那个遥远的、陷入危机的城市毫无兴趣,她只想确认妈妈的安全,以及……妈妈是否完全属于她。但理智,以及对妈妈事业的维护,最终压倒了那点自私的阴暗。
好。她终于点头,声音干涩,“我去。”
叶正源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一切小心,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考量。必要时,可以放弃任务,强行撤离。”
明白。曲春岁应道。
大事当前,那些混乱的、属于个人的痛苦似乎被暂时压缩到了心底某个角落,封存起来。她看着叶正源,看着妈妈眼下的淡淡青黑,看着她依旧美丽却难掩倦色的面容。保护她的责任感和那股深植于骨髓的爱意,暂时压倒了那根刺带来的疼痛,以及被迫离开的不情愿。
她向前走了几步,绕过办公桌,来到叶正源身边。
叶正源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她。
曲春岁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解下了自己颈间一枚用红绳系着的、触手温润的玉石。那玉石颜色深红,内部仿佛有火焰在缓缓流动,这是她火焰本源能量高度凝聚的结晶。
她俯身,动作轻柔地将红绳绕过叶正源的头颈,将那枚玉石小心地佩戴在她的胸前,贴身的衣物之下。玉石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温和却不容忽视的暖意渗透开来。
然后,她低下头,额头轻轻贴上叶正源的额头。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动作,超越了寻常母女的界限。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清晰的温度。曲春岁闭上眼,集中精神,将自己最纯粹的情感,那份混杂着守护、眷恋、以及无法言说的不安的复杂心绪,连同火焰本源的一丝气息,透过这紧密的接触,如同烙印般,留在叶正源的眉心识海。
叶正源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但没有避开。她能感受到女儿传递过来的、汹涌而炽烈的情感,以及那烙印中蕴含的、近乎偏执的守护决心。这让她心头微颤,某种软化的情绪漫上眼底。
妈妈,曲春岁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戴着它。有任何危险,我都能感觉到,我会立刻回来。
叶正源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好。我等你回来。
曲春岁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叶正源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她毅然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没有再回头。
她怕再多待一秒,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关于那张纸条和那段被验证的过往的质问和委屈,会不受控制地决堤。 军用直升机的旋翼刮起巨大的气流,带着湿冷的寒意。曲春岁登上飞机,坐在舱门边,看着下方逐渐缩小的北京城。灯火在暮色中连成一片,勾勒出这座庞大城市在变异时代顽强生存的轮廓。
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颈间,那里原本佩戴着本源玉石的位置,现在只剩下皮肤的温度。将最重要的护身符留给妈妈,她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
至少,妈妈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至于上海那个鬼地方,还有那该死的规则怪谈......
曲春岁的眼神冷了下来,指尖有微小的火苗一闪而逝。这任务非她所愿,但既然接了,她就会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碾碎它,然后尽快回到妈妈身边。
直升机穿过云层,向着东南方向,向着那座被诡异空间笼罩的、正在下雨的城市飞去。
机舱外,夜色渐浓。而机舱内的曲春岁,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收敛了所有个人情绪,只剩下完成任务必需的冷静与锐利。
只是,在那冷静的外壳之下,那根名为怀疑和确凿的刺,依然深埋着,随着心跳,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