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近(2 / 2)

其实青云并非从未来过此地,于娘子曾托她来寻些道家经典,因此她也知师杭所言不虚。她仰头望了望这精巧至极的阁楼,叮嘱道:“那姑娘千万小心些,莫要磕碰着了。若有些什么爬高下低的重活,只管喊我上去帮忙便是。”

师杭含笑道了声谢,旋即便独自转入右侧木梯间。

原以为这书阁被封,难免堆积着不少灰尘,没想到内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师杭在二楼转了一圈,特意瞧了眼几间雅室,只见其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仅像是常有人打扫,还像是有幕僚先生一类于此处常坐。 因这顶层从前唯有师伯彦并其妻女可用,故而那木梯修得较为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师杭也怕摔,于是她一手提裙,一手扶栏,专注盯着脚下的阶梯。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上罢最后一级稍稍侧身,便出乎意料地踢到个大竹筐。

这竹筐及师杭小腿处一般高,一瞧便不是府中原有的,倒像是农家常用来贩卖鸡鸭的……师杭细忆了从前阁中讲究至极的布置,十分肯定这东西定是孟开平弄来的,于是她有些嫌弃地踢了踢竹筐上头的盖子,未曾料没收住力道,竟使得那竹盖滑落、竹筐也向一处歪斜而去。

师杭见状赶忙去扶,可就像是老天爷故意要教她看清里头的物件似的,忽而一阵风透过窗扉穿堂而过。

顷刻间,雪片一样的纸张轻跃着四散开来,纷纷扬扬的白旋飞着遮满在眼前。师杭实在不知如何形容心中那一瞬的惊异,像是春日里当真下了一场薄雪,温和又细腻地覆着她心间的田野,沁凉一片。

她恍了许久的神,直到有几页纸被风卷着落下了楼,她才勉强拉回思绪。直觉已教她大致猜中了这些究竟是什么,师杭快步下楼追了几级台阶,将那几页纸尽数寻了回来。恰好其中有一页展于眼前,师杭读罢,竟发觉是那首《醉太平》。

她喉间发苦,心口泛酸,旋即忙蹲下身捡拾其余散落的纸张。直到数出了五百余张,方才终能尽数归还至竹筐中。她细细瞧了,每张纸上,孟开平至少誊了叁遍各类诗词文章。有些显然是他刚开始习字,写得难以辨认,可有些却已分得出轻重缓急,有几分端正模样了。她又想起二月初一那一日,男人炫耀似的拿他作的诗给她瞧,她只粗略看了一眼,口中却尽是鄙夷之语。饶是她如何贬损他的字迹,他也只是微微笑着许诺,自己会好生苦练的。

师杭有些失魂落魄地推开面前的木门,探身去望,果然望见了书案上又一摞堆成小山似的字帖。她自小常用这间书房读书习字,午后窝在此处入了迷,若非母亲着人来寻,她连晚膳一事都能忘却。八年时光转瞬逝去,她已不在此处用功了,一个目不识丁的莽汉却用心颇深,真不知该做何解。

师杭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一张张翻阅着男人的字迹,见字如面,她透过这些纸张看见了他的决心与毅力。他曾说过,若非命贱,他也可以同她谈论风花雪月;若非自小无法入学堂诵诗文,今朝他也不至于低酸腐书生一头。即便这些已成憾事,可他从不自怨自艾,而是立志要凭自己的努力追赶上旁人。

师杭长叹一声,颓然地闭上了眼。她发觉自己原来也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只因为孟开平原先不识字,她便认定这是个无药可救的粗人。这实在太过短视了。他那样聪明机敏又肯吃苦的一个人,要学什么不是事半功倍?若给他两叁年空闲专心治学,超过她恐怕也是轻而易举,可反观她这些时日来又学会了什么呢?

忆及日渐生疏的琴艺、忆及久不翻阅的四书、忆及未曾着手的骑术……师杭内疚不已。

从此刻起,孟开平像是成了她追赶的目标。她思来想去,亦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开始搜寻起自己要找的农书。寻罢,便将数册书都搁在桌上,旋即又取了木梯踩上去。

孟开平来时,抬眼便见此摇摇欲坠之景。他也不敢出声吓她,只好默默走到一旁张开手护着她。

师杭方才将书抽出,只听外间脚步声沉沉,很快余光便瞥见了下头一道黑影凑近。她知道是孟开平来了,于是偷偷抿唇浅笑了一下,扭过头问他道:“喂,孟元帅,倘若我跳下来,你接得住吗?”

孟开平愣了一瞬,下意识点了点头。也许他只当她说笑,可偏偏师杭今日就想要出格一回。她想,即便她不慎跌下,总会有人接住她的——

耳畔忽而响起破空声,孟开平面色骤变,堪堪向前跨出半步。

下一刻,他便将软玉温香接了满怀。

她是故意跳下来的。孟开平心中先惊后怒,低头正欲呵斥她,却见“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少女此刻露出少有的骄纵情态,浅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唯此红艳露凝香。

她一双玉臂勾着他的脖颈,身子全心全意依偎在他怀中,柔声笑语道:“你瞧,果真接住了。”

闻言,孟开平半边身子已然酥倒,都快溺死在她的盈盈眼波中了,哪里还记得发火教训呢?他恼意尽散,只喃喃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怎能不信?他武功那样厉害,方才接她毫不费力,连肩背都纹丝未动。于是师杭坚定道:“我信你。”

孟开平心头狂跳,又是快意又是欣慰。都道女子如小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可他却极欢喜她这般肆意不逊的模样。至少她并不同他见外,至少她将他看作自己的依靠。

至于师杭,不管她如何博闻强识,此时也难描摹自己对孟开平微妙的情愫。两人心中各有各的心思,可在这四四方方的书阁中,两颗心便是朝向南辕北辙,所距怕是也只在咫尺之间了。

她不敢说。

他也不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