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不在妾面前称‘本宫’,实在是抬举妾了。”其其格强压着火气,冷哼道:“娘娘虽在深宫却耳听六路,京中之事无一不晓,怕是也该晓得,我与福晟间原先并不和美。他心中另有所系,我也与他并不熟稔,新婚不久,他便抛下我去了前线……那段时日,我当真盼着他打败仗,败得他追悔莫及才好。”
蒙元姑娘是草原上肆意的风,可一旦风有了中心,便再也飞不远了。她毫不讳言道:“但当他真的打了败仗回来,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我又揪心欲死,恨不能往后替他上战场才好。女儿家既嫁了人,谁不怀揣一腔痴情呢?我亦不能免俗。幸而他留在大都这半年多,我同他才算真正交了心,他待我也愈加亲近,连府内汉女出身的侍妾与乐妓都遣了大半。可偏偏在这时候,你要见我……”
其其格直视着面前的清丽女子,几乎咬牙切齿道:“淑妃娘娘,你为何非要提点我,他到底曾对谁错付过真心呢?那个叫师杭的女人,是你的族姐啊!原该进宫的是她才对。我一看见你,便会想起她。”
即便她从未见过师杭,也猜得出姓师的汉女约莫是何模样——就是五分如师一宁的模样,五分如府内那群莺莺燕燕的模样。
福晟或许仍对过往念念不忘,对此,其其格实在难以介怀。她只能将一切归结为那女人生得太美,心机又太深。
“她在叛军中如鱼得水,靠着一张脸,连那孟开平都被勾倒了。你们师家怎么出了个这般辱没门风的东西?还是说,你也如她一般,只不过是将手腕使在了陛下身上?”
这话骂得实在是很难听了,其其格以为师一宁听了,脸上会浮现各种不自在的神色,可是她又料错了。
只见师一宁面色平静如水,依然不慌不忙道:“您若是在两年前同我说这些,我一定羞愤欲死,可惜,在宫中熬了这么久,难听话我早就听够了。夫人别忘了,我是从最微末的才人爬上来的。”
元帝后宫足有千余佳人,未有宠的,与宫女无异。她们在宫外都是家中养尊处优的闺秀,可进了宫,凡是不能忍受磋磨、不能讨陛下欢心的,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从前她于奉御楼上吹笛得幸,既是处心积虑,也是迫不得已。
“夫人您出身怯烈氏,既是搠思监大人爱女,又是福大人之爱妻,高贵不凡,生来无忧,自然不晓得我们汉女的苦。”师一宁缓缓起身,柔声道:“我那阿姐当年能同福大人订亲极为不易,可说到底,不过是少时情谊、过眼云烟罢了。如今你二人夫妇一体,又何须顾虑身投叛军的她呢?大家都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儿女情长本就算不得数。”
“至于我么……”师一宁长叹一声,继续道:“如今跟福大人在同一条船上,也是身不由己。他没了我,算是少些门路;我若离了他,也难以固宠。师家的声誉已毁,但有我在,便是保不了族人荣华富贵,总不会教他们遭难。”
其其格默默听罢,又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心念微转。
她听得出,师一宁是在示好,也是在示弱。毕竟帝王之幸未必长久,她独自在宫中如浮萍一般,实难立足。可是其其格又想,她同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便是解开误会,她们也做不成姐妹的。她实在厌恶汉女,并不屑于同师一宁打交道。
师一宁许是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哀哀凄凄地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憾道:“夫人执念蒙汉之别,可我于后宫所见之困顿,并不分蒙汉抑或是高丽。天下女子皆苦苦煎熬之,自由之望,难于登天,并不全然是出身造就。夫婿父兄、亲族师长,无一不是坑害负累。”
其其格尚在云里雾里,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于是只当这女人长久困在深宫太过烦恼,不耐敷衍道:“娘娘在后宫已是翘楚,旁事则该宽而待之,莫要自寻烦恼。我夫婿父兄待我都极好,可知天下女子并不全然如此。”
闻言,师一宁一怔,喃喃道:“福大人他……果真待您极好么……”
其其格无意同她多言了,她暗下决心,往后还是莫要再来了,她与此人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妾今日也叨扰许久,便不厚颜久留了。”
说罢,她起身随意行了个礼,旋即退后几步,转身便要向外行去。然而意料之外,师一宁却又拦住了她。
“夫人留步。”师一宁坚定道:“且再听我一言。”
……
晚间,福晟回了府,一进内室便见其其格独自坐在烛火旁望着灯台出神,案上还摆着一本刚翻了数页的《论语》。
她原是从不看汉书的,只因他通晓汉学,她便心甘情愿一点点学起。 福晟轻轻绕到了她身后,替她披了件外裳,极温和问道:“今日进宫,同淑妃可聊得来?”
其其格骤然回过神,见夫君归来了,赶忙乖顺投入他怀中,半是欣喜半是埋怨道:“那个师一宁说话好生无趣,先是同我谈起熏香,又同我抱怨许多,怪里怪气的……”
“熏香?”福晟的面色在灯影下半明半暗,根本看不清楚神色:“她问你什么了?”
其其格答道:“左不过是说她爱柏子香,我却闻不来这么淡的香。也就几句话罢了,并没问什么特别的。”
福晟听了,淡淡应了一声,意味莫名道:“宫中近来新进了位八面玲珑的张丽嫔,颇得陛下喜爱,她心绪低落抱怨几句也是寻常。你若不乐意,往后便不必再去了。”
其其格也是这般想的,她只盼着过好自己的日子,哪里愿管旁人的闲事?福晟搂着她,她醉心于男人宽阔温暖的怀抱,仰头嘻嘻笑道:“幸而我夫君如今只爱我一个,我可不必与那么多女人争宠。”
福晟不禁扯唇一笑道:“若将你送进宫,怕是半月也活不过的。”
两人就此按下这事不表,然而到了夜里就寝时候,其其格为福晟打理衣物,却莫名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
她心中一惊,拿起正要挂起的那件长衫又细嗅了嗅。
隐隐约约,渺不可闻,但确是柏子香的味道。
福晟已经歇下了,今夜他回得晚,屋内并没焚浓郁非常的馥齐香,故而其其格才能留意到这细微之处。那件长衫是福晟在府内书房处理公文时常穿的,今儿白日里穿的便是这件。想到这,其其格的心跳个不停,又慌又乱,直到她躺下来,脑子里还是离宫前淑妃最后望她的眼神。
那时,她同她说了什么来着?
“……夫人不该耿耿于怀一个‘师’字,其实这世上最难测的,还是枕边人。”
窗边已挂上了夕阳余晖的光。师一宁回身望着她,眼神悲悯,语气凉薄道:“伴君如伴虎,夫君亦是君,夫人可不要为他人作了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