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大汉皇帝陈友谅本是天完皇帝徐寿辉手下,其人心狠手辣,杀恩公以上位,数年来纵横江西鲜有败绩……”
道荫侧,茶棚内,一说书先生盘坐于条凳上,手持折扇,口若悬河。
“然龙湾一战,原是连日大雨,却不曾想那齐元兴竟有天命加身,降下神威,顷刻间便能令风停雨止……”
“陈友谅方入龙湾,恰逢潮退,道狭船滞,未料竟全付搁浅于滩涂之上,侧耳只听那战鼓骤响,马蹄切切……”
茶棚内歇脚的一众过路客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能亲见当日的激烈战况与全胜战果——
战前,齐元兴令手下康茂才写信放出假情报,故意引诱陈友谅前往龙湾。陈友谅见信,果然放松警惕,自以为胜券在握,完全不把红巾军放在眼里。然而等陈友谅率军赶到龙湾,却惊觉四面风声鹤唳。
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可是根本来不及了。
齐元兴命令部下攻打陈家军立于龙湾的营栅,诸将无不奋勇争先。战鼓敲响,伏兵杀出,曹远的部将宛如神兵天降,孟开平等人率水师一同前来。众人内外合击,一下就把陈友谅给打蒙了。
天不助他,就在双方全面交战之际,原先倾盆而落的大雨也突然停了。
已经登陆的陈家军不得不退回船上准备撤退,偏巧此时潮水消退,船只都被迫搁浅,一时动弹不得。阵脚大乱后,败局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此一战下来,陈部被杀或跳江淹死者不计其数,仅被俘者就达两万多人。
见此溃败,陈友谅慌乱不已,不得不于乱中乘坐小船逃走。孟开平又领兵趁胜追击,连战连捷,不光焚烧了陈友谅的战船,就连太平府也收复了。陈友谅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几乎被吓破了胆,只好一路跑到了江西九江藏匿起来。
战后,齐元兴又陆续收复了安庆等地,甚至还占领了陈友谅长期占据的龙兴,将红巾军的势力向江西扩展。
……
说书人响木一拍,故事已然讲罢。
周遭围拢着的看客渐渐散去,他正欲休憩片刻,却见一年轻女子久久静立在原处,仍未离去。
那女子帷帽遮面,瞧不清楚容貌,但她身上穿着的衣裙却明显是苗女样式。只不过布料绣工少有的精美,一瞧便是富户出身。
说书人只当她不常下山,听故事听入了迷,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姑娘可是未曾尽兴?若还想听,老头子我肚里多的是新鲜事儿,一桩一件不过一碗茶水钱,您看着赏些便成。”
那女子听了,果然款步上前落座于他面前。她先是招呼茶婆沏了两碗好茶来,随后又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些碎银两,温声道:“先生走南闯北,见识甚广,小女子久居深闺,并不知这世间新闻,故而想请教先生。”
她顿了顿,浅抿了口茶水:“您可是从红巾军辖下而来?”
说书人一见银子,便什么都好请教了,于是他连声回道:“正是正是!老夫正是从应天来的!”
谁知那女子听了,竟轻笑一声,颇为不屑道:“果然如此,难怪先生如此称赞齐家军。想来先生若是自九江而来,便该为陈友谅正名了。”
说书人原本都将银子收进了袖中,闻言立时便转为横眉冷对,又将银子尽数掏还了出来。
“姑娘这是何意?”他不悦反问道:“难不成姑娘是疑我话中有假?绝无可能!”
“老夫虽添油加醋说了一辈子书,可有些事,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此处已是江西地界,老夫若胡扯,方才怎会有人不知?姑娘便是亲去九江打听,龙湾一战也是这般结果!”
然而那女子也不接他还回来的银子,依旧不喜不怒、不急不缓道:“如此说来,陈友谅不敌红巾军是天道相助,亦是智谋为佐。先生您既号称‘江湖百晓’,可知齐元兴帐下有哪几位虎将,各将近来又有何轶闻呢?”
说书人见她不再说那些怪话,面色稍缓,讲起了他四处游历搜集来的各种传言:“姑娘须知,这齐元兴手下最勇猛的一员虎将,当数那位赵志春赵元帅。”
“话说采石之战,元兵列阵岸矶,红巾军离岸叁丈难登,赵元帅飞舟而至,挥戈大吼,逆击冲阵,所向无前,元兵一溃千里;牛塘之战,红巾军被张士诚军围困,赵元帅星夜援救,破敌擒将;衢州之战,赵元帅一面领兵围城,一面以奇兵突入南门瓮城,急攻下城,俘虏元军甲士万人……”
说书人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定论道:“此人沉鸷果敢,摧锋陷阵,未尝败北。不过嘛,实在是心狠手黑。要说龙湾之战的始作俑者,便是这赵至春。他俘虏陈友谅五千人,当夜便坑杀叁千,主帅曹远连夜去信给齐丞相都未能拦住,真真气煞也。”
提及杀降一事,女子似是身子微颤。竹青的锦帕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褶皱不已。
说书人眼尖察觉到了不妥,以为她一个内帏弱女子会深惧杀戮血腥之事,于是很快便换了口风转而道:“与之相对的便是曹远与汤和二位元帅了,此二人气量深沉,品性谦和,行军布阵颇为老练,有上将之风。自然,那红巾军中还有许多年轻将领,个个武艺超群。至于与咱们最相关的……”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孟家军统帅的名头?”
此言既出,那女子猛地一抬头,似是闻说了何等了不得的大事。可说书人等了半晌,她却又并未出声,难知其意。
“怎的?难不成姑娘识得此人?”说书人不由奇道。
那女子默然许久,方才摇了摇头,轻声道:“略有耳闻。”
说书人只当她听此名头如雷贯耳,便捋了捋长髯悠然继续道:“饶州此地原先的长官乃是符光将军。自徐寿辉、陈友谅接连霸占江西一片后,符将军兵权旁落,已无实权。但那孟元帅可不一般。”
“他来后,立时便将方才攻下的饶州拱手让还给符将军,兼之予以兵权,命他好生治理民生。这位孟元帅年少有为,其名开平,名如其人,正是个开疆拓土、攻无不克的奇男子……”
“奇男子?”话音未落,那女子竟切切追问道:“怎么个奇法?”
说书人眼看勾起了她的兴味,便四周张望一番,旋即刻意压低声音道:“不瞒姑娘,这可是老头子我多方打听来的——听闻这位孟元帅非同常人,不好女色,好男色……”
“一派胡言!”
那女子豁然起身,怒极道:“先生这昏话万莫再言!尽是无稽之谈!”
她便是染了怒意,也不忘客气尊称他,想来是家中教养极好的。说书人见状也有些脸热,暗暗后悔不该兜嘴向外乱传,但他这话也不是全无依据,便干脆梗着脖子解释道:“我有一老友,在应天城内干些绸布酒水买卖,凡有热闹的红白喜事没有不知的。却说齐丞相的侄子成婚时,许多人都传言新娘子原该是定给孟元帅的,偏那孟元帅死活不肯要。”
“丞相夫人不知为他张罗了多少桩亲事,他一桩也不肯应,反倒是日夜躲在军营里头。岂不怪哉?常与之作伴的唯有两位小将军,一个是丞相义子,一个是赵元帅的小舅子,此二人皆容貌俊美……”
师杭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她又从袖中掏出几张交钞来,利落拍在条凳上,冷声道:“先生收了这钱,莫要再向前行了。投奔亲友也好,应天养老也好,只要记着一条——祸从口出。所谓断袖之癖的昏话不可再同他人多言,否则必有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