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身上是绿色丝面薄被,向着微弱烛火呈现深浅不一的色泽,由青绿、深绿、墨绿,渐至漆黑。
赵玦坐在床前脚踏,由那位置瞧出去,原婉然裹被侧躺的身影彷佛一座小山脉。
彷佛西山。
他的人离开西山荒野好些时日了,心却留在了那儿。
这回原婉然不再同行,剩下他踽踽独行,直至身腐骨朽都回不去那个有她相伴的山野。
赵玦目不转睛瞧着原婉然,过了好些时候犹觉观之不足。早前目睹柴房夷为平地,至今他还担心眼前人不过是梦中幻影,眨眼成空。
“小村姑。”他忍不住向床上背影轻唤,只是并未成声。
夜渐渐深了,万籁无声,屋里只闻西洋自鸣钟时针和秒针运走,偶尔蜡烛灯花哔剥乍响。
在那长夜寂静中,蓦然他听到一声耳语:“婉婉。”
须臾他反应过来,是自己在唤原婉然。
他上原婉然家作客,听过韩一用这小名唤她。
当时原婉然应道:“诶。”柔柔的一声答应,口气轻盈随意,面对至亲至近之人,不带丁点防备和距离。
那一声教他铭记到如今,不时忆起。
此刻猝不及防一阵热血涌上心口,他脱口道:“婉婉,你爱我吧。”
话音未落,他怔住了,因为听到自己在央求。
发话的不只是赵玦,也是年少时节的赵世玦,曾经相信人世的明亮,死在王府覆灭的雪夜。多年后幽幽找来,对世间的温柔美好依然一念不死,心怀想望。
说这时迟那时快,原婉然动了动,赵玦一惊而起,面红耳赤,心跳大作,作势退开。
转念他定住脚步,决意长痛不如短痛,向原婉然挑破心事。
可过了几息工夫,原婉然再无动静,静静躺在被窝中,呼吸平稳,原来只是睡中翻身。
赵玦低头扶额无声而笑,放下手时,笑容未退,稀弱的烛火映出他面上泪光。
先前在西山,一夜他和原婉然遇上雷雨,雷电打得近,惊着原婉然。
当时他向原婉然说:“人活于世,有所惧怕乃是好事。”①
那是他难得吐露的真心话,人能无所畏惧,皆因已陷绝境死地。
王府覆灭之后,他什么都不怕了。
当他射出弑父的那枝箭,从此再无前程,也无后路,只剩绝路。
余生他只能往那条一眼望得到头却又漫无止境的暗路上直奔到底,直至气绝命尽。
他打量自己一辈子就那样了,死里逃生,由生到死忍辱复仇,从一个地狱落入另一个地狱。
谁知道在那条暗无天日的路上,有个小村姑等在那里。
她那样干净坚定。
赵玦重新坐回脚踏,望着原婉然发呆。 他顶着买办赵玦的身份处于膏粱锦绣之中,明面上繁华绮丽,实则是一潭死水,麻木不仁。
自从遇上原婉然,他渐渐恢复知觉,好似一具枯朽的骷髅一点一点长回了血肉。
在西山那时尤甚,他是幽魂遇上鬼门关大开,重返人间。
他平日也受日晒风吹,也起居生活,但在西山一切恍如隔世。他真正感受到日光的温暖,风的沁凉,胸中吸入空气那份清爽。
雪夜以后,也就和原婉然流落西山至今这些日子他是活着的。尤其在西山那几日,美得像一场梦,无须动用阴谋诡计,抛下憎恶仇恨,只须活着。
他的心脏终于得以跟随自身的喜怒哀乐去舒张收束,不再是为了复仇而不得不跳动。
彼时他面上不露,实则欢喜无尽。
父王舍命保他,玄甲军的旧部遗族等他讨回公道,他情知不该放任自己懈怠偷欢。这般快乐是无耻的,但他渴求这种无耻的快乐。
他甚至盼望自己当真是鬼,从鬼门关被放回人世,再也不回去,从此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留在阳世,哪怕阳光终究将他焚毁。
如今他依旧不畏死,却能感受到恐惧了。
他生怕教原婉然看穿心思,生怕她忧恼,生怕她病苦,生怕她出岔子。
《妙色王因缘经》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话一点不错。
然而他情愿忧怖,他需要忧怖。
他无法和原婉然两情相悦,那么求不得也好,得以和她相遇,无论何等痛苦都胜过世间所有幸福。
翌日早上,原婉然坐在暖阁里打络子,平日打来顺手的花样今日磕磕绊绊,一不留心便弄错次序。
她叹口气,放下络子。
一会儿赵玦要过来探视她。
上回两人再度翻脸,也捅破赵玦对她单相思的阴私,待会儿相见她怎么想怎么尴尬。
然而硬着头皮也得见,她得说动赵玦别找她家里的麻烦,还得求他归还嗷呜。
她醒来后,身边都是在流霞榭使惯的丫鬟,一问之下,她们只教赵玦罚月钱。下人既能免于皮肉刑罚,想来嗷呜也不会受刁难,只是它不在身边她终归不放心。
“玦二爷。”外间丫鬟唤道。
原婉然立时将背脊挺得板板正正,一手握紧帕子提到胸前。
“汪!”不意外头响起耳熟的狗吠。
原婉然当下忘却烦恼,笑唤道:“嗷呜!”
嗷呜一阵风似跑进房,奔到原婉然跟前人立,前腿攀上她大腿。
原婉然将狗抱入怀里:“嗷呜,你没教地动吓着吧?”
“呜呜……呜汪……”嗷呜黏在原婉然身上,一下鼻鸣哭叫,一下舔她的脸,忙得不行。
赵玦缓步进房,有了嗷呜打头阵,将他和原婉然会面的不自在缓和不少。
他温声问向原婉然:“你今日如何,身上好些了吗?”
“还好。” 赵玦又问起原婉然饮食,一阵寒暄过后,他进入正题:“是我不好,不该发脾气,害你受苦,往后绝不再犯。”
原婉然低头抚摸嗷呜,干巴巴道:“没事了,那时我该好好说话。”她想不出其他言语应答,总不成向赵玦赔罪,说自己不该逃跑。
她就是愿意说,也糊弄不了赵玦。
赵玦道:“赵野也没事,你无须忧虑。”
原婉然倏地举目望向他。
赵玦得到她注目,按捺厌恶继续说起仇人之子:“你失踪后,赵野一度失常,数日后恢复了。”
“当真?”原婉然半信半疑,赵玦太工于心计,也不将撒谎行骗当回事。
赵玦又道:“此后赵野每日演练弓马,寻找你下落。他常出城打猎,因为箭法高明,当地猎户都服他。”
原婉然有些信了,赵野凭箭术折服过翠水村的猎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