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照水(一)(2 / 2)

    在大牢里关押了一整个冬天,又换到刑部软禁了一整个春天,也没有人能查到关以桑对谋逆知情的证据。

    坐实不了「知情不告」,侥幸保全了性命,却又因为「遇事不能察」,连降三级,被挤到无实权的位置上。出狱之后,便成了一个专职处理文书的小官。

    对庸人而言,那个新官职确实杂务太多。然而关以桑有能力,也有魄力,大刀阔斧地改了一贯的章程,居然把它变成了一份清闲差事。

    案牍之事困不住她,于是留了足够的时间在家。

    「大人凡事亲力亲为,花钱雇我干什么?」梅知有些无奈,「还教四书五经……这是少爷们该学的东西吗?」

    这话一下点醒了关以桑。

    「已经半年没给你送过束脩了。」

    「何止啊。」梅知转过头。

    他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本蓝色的册子,在关以桑面前晃了晃,「我在宴会上帮贵少作诗,赏钱全在止机和持杼身上了……小人每一笔都记着呢。」

    「知道了。」关以桑伸手要接,「给我吧。」

    可梅知却将账本塞到了自己的外衣里,「等大人复职再说。」

    说来好笑,连关以桑自己都笃定复职无望,梅知却能这样信任她,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底气。

    「士淑一言重于千金鼎,」梅知仔细将账本收好,「大人以后都是要还给我的。」

    「一定。」关以桑敷衍地点头。

    她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强硬一些,直接抢过那本账簿,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就算她没有看见内容,不知道梅知已经有了那份心思,只要看见落款的「梅照水」三个字,也能将一切了然于心。

    可是她那时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早起上朝、到衙门办公、奔波各位府上传递文书,这就占用了她大把时间。回到家后,要和妹妹商量老家产业、和妹夫商量全府事务。在空闲时间里指点两个儿子读书,就只剩下了晚上的时间,又全部留出来给了关纨。

    即使在持杼病床前默默祈祷之时,也未曾留意过身边同样虔诚的梅知。

    /

    短短半年后,新皇登基,下令重查临安公主谋逆一案,关以桑便是第一个洗清罪名、又获加封的牵连官员。

    先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关以桑忠心耿耿,一心拥护储后?无非是想借临安的案子,打压一批大有可为的官员,好让新帝亲自施授凤恩。

    林家见风使舵,迅速表态,假装从未有过那份和离书。又让行昭亲自出面,低声下气求着和她破镜重圆。

    真是好笑。

    「可是还要问问止机和持杼。」关以桑按着太阳穴,「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行昭一手拉扯大的。」

    「可郎主回来,小生就得走了。」梅知望了眼屋外的少爷,「这一年多来,照顾他们的人可是我。」

    「为什么?」关以桑问。

    「诶?」梅知瞪大了眼睛,「林郎君不在,夫人又不管后宅,不都是由我一个人做了吗?」

    「我知道的。」

    「那您问什么?」

    关以桑看着梅知,「他为什么要赶你走?」

    「呃……」梅知忽然愣了一下。

    像是傍晚的天空一样,他的脸色迅速涨成了霞红。双手再次不听使唤,不自觉地撕掉了手里手札的一半封皮。

    「怎么了?」关以桑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梅知摇头,「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

    关以桑知不知道事情原委,与他最后会不会被林行昭赶走,其实也没有关系。

    收了关以桑的玉簪后,梅知与她的交往愈加密切。林行昭主管家事,也需要教导儿子,因此经常撞见他们见面。

    梅知彼时只有朦胧情愫,但林行昭不可能给他时间。先发制人,他便在关以桑参加另一场夜宴之时,特地将梅知召来谈心。

    无非是那些梅知一早就怀疑过的话:

    关以桑出身寒门,不可能得罪林家,将一位士子娶进门。她前途无量,假以时日必能位极人臣,何苦因为与男师纠缠不清,给政敌白白递上弹劾的理由?

    梅知被戳了冷点,自然有些懊恼。然而他有些傲骨,被人当面贬低,一定要找回些颜面。

    「于寻常男子而言,夫人确实是良配。」梅知笑着回答,「郎主担心得有道理,只是梅郎实在不是那种小人。」

    「哦?」林行昭喝了一口茶,「梅公子是已经有心上人了?不然怎么这样笃定,自己永远不会与我妻有染。」

    梅知有些着急,「我可没说过永远不会——」

    刚出口就觉得这是个把柄。于是闭了嘴,仔细想了想,转移话题道:「这种事情只由夫人做主。她若坚定,郎君又能做什么?」

    「就算是知寒不在乎,一心想留梅公子在自己身边……」林行昭叹气,「你也该想想,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

    林行昭点头,「要把你留在知寒身边,我必然要使些手段洗净你的出身。你的亲母、恩师,还有一起训练的同窗,都是你配不上她的证人。」

    他看梅知皱眉,心里有些宽慰。这孩子或许真的如同妻主所言,善良直爽,没什么城府。这样的话,自己只需要稍微推一把就行了。

    「梅公子是个聪明人。」林行昭从侍儿手里拿来一只首饰匣子,「公子此刻并未对我家妻主有心,倘若日后真的为其折服,就能明白我为她着想的道理。」

    打开首饰匣子,珠光宝气差点让梅知眼花。

    「我家妻主赏过你什么,就由郎主我花两倍的价钱从公子手上赎回来。」林行昭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身为郎君,我自然要事事为知寒打算。这些当作定金,若是不够,尽管再和我开价。」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梅知当然没有收下林行昭的赏赐,也没有交上关以桑的礼物。

    然而他现在手中紧握玉簪,望向已经不再冷落的门庭,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他该事事以夫人为先,然而,然而。

    /

    人间的事情,总是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的。

    林汶做的事情决绝,在她入狱之时加以陷害,划清关系,甚至间接导致了女儿的夭折。即使这事根本上与行昭无关,关以桑也无法接受已成了仇人的夫母。

    但是林汶毕竟还是那位刚退隐的大臣,朝堂之上,关以桑的一半助力都算是她的门生。

    一开始就是出于利益的联姻,自然也不是她单方面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些年年一起养大四个孩子,自己对他也不是没有怜惜的情谊。

    还是和他见了一面。

    「爹爹——」

    止机和持杼立马冲了上去。

    纨纨被教得太好,知道自己应该懂得礼貌,不能冲上去找父亲撒娇。但关以桑看得出来,关纨也想念这位长辈。

    就这么一瞬间的心软而已。

    「梅公子先带持杼和止机回家吧。」关以桑吩咐道,「我和纨纨今晚留在林府。」

    还住以前做少夫人时的那间屋子。

    关纨年纪小,不过五六岁,和父母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带着她在身边,在床上隔开自己和行昭,倒是能避免一些其他不必要的事情。

    不过林行昭心里也清楚,关以桑不可能对他毫无隔阂。两人一直未眠,沉默到了半夜,女儿都呼出了平稳的鼻酣,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诶……」

    还得是关以桑先松口。

    她握住林行昭的手腕,停下了扇子里的凉风,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脸颊上。世家子习琴留下的老茧在她脸上摩擦,算是他们仅存的一点温存了。

    「大人怎么还不睡?」

    关以桑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儿,「被纨纨吵得睡不着觉。」

    「是儿睡得正香,」林行昭低头,「我却觉得宁静。」

    「她身体也不算好,我只是担心。」

    林行昭的手一下变得冰凉。

    可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谈到的话题。

    「她们一直瞒着我。」林行昭叹气,「我不知道……如果我……」

    短短一句话,到最后已经哽咽不成声。

    关以桑看着结发夫如此狼狈的眼泪,第二次心软了。其他孩子都小,记不得什么事情,关以柘又常年不在家,并不与关缣相熟。

    她想要长长久久地记得女儿,想要身边有个人能够倾诉,那非得是林行昭不可。

    「改日请太和宫挑个良辰吉日,我亲自从你姐姐府上接你回家。」

    林行昭点头,「都请知寒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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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坊间传闻,孟霭是储后常山公主——也就是当今圣上——数次私见的情人。

    世人总爱往帝王将相头上安些莫名其妙的风流韵事。隐忍多年的皇女与画风绝代的士子,纵然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也被天下百姓深信不疑。

    如若不是,孟霭为何在新皇登基大典结束后不久,便远走江南开设士馆了呢?

    「义父托了信,想我同他一块儿去。」

    关以桑嗯了两声,没有回答。

    「我会去的。」

    梅知低头向她行了礼,匆忙地钻进了书房。关以桑跟过去看看正想要进门,不料梅知又急匆匆地要出门,两人刚好撞在一起。

    关以桑被撞退好几步,而梅知直接平沙落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怜他手里捧着的那副画卷,直接被他撕成了两半。

    「这是什么?」关以桑问。

    梅知将画卷收起,「这是……算了。」

    「怎么算了呢?」

    「这是想给大人的礼物。」他回答,「可这样我要怎么送?」

    关以桑想说自己不介意,只想看看画的内容,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就多留几天,等你再画一副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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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知多留了一半个月。

    其间孟霭催了几次,甚至请其他的徒弟来,在宴会上游说过关以桑。

    但是孟霭还不是最着急的那个,林汶才是。

    林汶的学生总是明里暗里地关心师弟的归处,她上一次朝,起码要听到行昭十次。

    虽然她不可能不和行昭再续夫妻缘分,但是她还是有些抗议的手段:借口政务繁忙、节日喜庆、忌日晦气……甚至是关纨身体太差,一次又一次地把林行昭归家的日期往后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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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半月以后,关以桑收到了梅知的礼物。

    天色已晚,梅知带着行李,匆匆敲开了关以桑书房的门。

    「这么晚了,你……」

    然而梅知不肯让她多说,直接将一卷画轴塞到了她手里。

    「义父今晚还有客人,行船亥时又半出发,我只能留到这个时候了。」

    关以桑拦住他,「怎么这样突然?」

    「不突然,」梅知扭头,「一个月前就和夫人辞行了。」

    他挑这个时候,肯定不只是为了躲开宵禁。关以桑生活规律,作息严格,到点就要休息,从来没有差错。

    想到这点,关以桑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不走了。」她说,将梅知请到书房内,看着他坐下,「这样匆忙,我都来不及送礼物给你。」

    她打开画卷,「松鹤图。」

    梅知点头。

    「我确实比你年长许多,可是如今也不过寿,怎么得了你这样的礼物。」

    「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梅知嘟囔道。

    这副画用了时下流行的技法,颜料也全是本朝才开始流行的,然而画中形象却是古意典型。

    白鹤向前伸着脖子,目光如炬,直视观者。因为是这个角度,它的脖子不如侧面时修长优雅,而是呈现一种收口的瓶形。这是古人作画时的考虑,时人早就不用了。

    关以桑于他,便像极了这样的一只孤鹤。

    她虽是活在此刻,却承着千年来所有孺人的风骨。即使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分毫。

    梅知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关以桑重新获罪,削去官职。两人身份上的悬殊从此抹去,带着孩子私奔至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居生活。或许她能开一间书塾,自己则帮着照顾家事,偶尔为世家少爷们讲学,补贴家用。

    清贫却安逸,在乡下备受尊敬地白头偕老。

    幸好这梦不是真的。

    他明白关以桑的抱负,也知道她心怀天下,必然要做出一番事业。即使自己事事以她为先,小小一个士子,在她眼中未必有多重要。

    而梅知能做的,只有将这份心意藏在画中,最后不至于被她忘掉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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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无人在意,但是这个短篇的年龄bug还是挺明显的。

    短篇里关以桑的两个儿子应该比关绮大了十多岁,连关纨也该年长女主六岁以上,但是正文里写的关绮的长兄(十五岁进宫做男官,十年后也就是现在被皇帝纳为公卿)只和女主差了不到三岁。

    稍微改了一下正文设定,成为皇帝宠儿的是关绮二哥,十五岁入宫,正好卡在二十九岁快要出宫的年纪困在了里面,年长关绮八岁,在开蒙伊始便由梅照水教导。关纨在二哥之后出生,比女主大六岁。

    虽然依旧会有一些对不上的地方,但是大致的故事走向是一致的,依然存在的bug就当作是平行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