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的过去。”宋清梦转脸对她说,又继续走。
沉星河被她颇为认真的语气有些动容,仿佛这一刻她在郑重邀请自己进入她的生活。
学校已经大变样,教学楼水泥灰色的墙焕然一新,被浅黄色的水漆覆盖,教师办公楼从北侧移到了南侧。餐厅还是老样子,宿舍楼前的杉树林还保持着绿意,落雪时从教室里刚好能看到它枝头积雪的景致。
沉星河被笔直的杉树吸引到,停了步,摸着干燥的树皮,想起了她的中学里的松树有一年被大雪压折,挡了路。
“看,我初叁就在那儿坐,每次上课发呆转头就可以看到这几排杉树。”宋清梦招手指给她看。
“好靠后喔…你是差生吗?”沉星河手扣在窗户上往里看。
“一般差吧,年级第一。”宋清梦靠在墙上,看她为了看清里面的布置弯腰眯着眼的滑稽样,云淡风轻地说。
“……我就知道…”沉星河扭头白了一眼,每次调侃她自己都落不到什么好处。
宋清梦接到白眼后笑笑,也学她的样子趴着往里看。
“是不是每所学校都有一片‘小树林’?”宋清梦刚趴到玻璃上,沉星河便起身了,问了这么一句。
“可能吧。”宋清梦立马也起了身,定定地说,没听懂她真实的意思。
“那你有没有在这儿亲过别人?”
话一出口,宋清梦立刻明白了那个“小树林”的意思,笑吟吟地往她那边靠。
“没有,不过……”
沉星河嘴角落下了凉凉的一吻,风从她们鼻隙间擦过,把交融的热气吹散。
“现在有了。”
宋清梦嘴唇抵在她额上,轻声道。
“谁在那儿——!”
一声呵斥把两人带到了警卫室。
“想看看母校,在门口登记一下就可以进的啦~怎么非要翻墙进呢?”
“你们俩看着年纪也不小,下次可不要这样啦——!”大叔一边做着登记,一边嘴里拖声唠叨着,俩人站在一旁尴尬地笑笑,想一起找个地缝钻进去。
听大叔数落够了,俩人才被放行,刚出门,就一同看着“滨江一中”几个大字扑哧大笑起来。
细细的雪沙撒下来,敲在人身上,在地面消失。路标指向花园路,这条路上有一家烤红薯的小摊,到现在也很受欢迎,但除夕的街上没有商贩,只有沙沙的雪子和一些行人。
宋清梦在一个绿色的邮筒旁停步,沉星河也跟着停下,她们站的位置看过去刚好是一个十字口,中间立着可移动的红绿灯。
沉星河往前走一步和她齐肩,看见她通红的鼻尖和泛红的眼角闪烁着一些水光,眼中乍现一些伤感。
记忆的浪潮随人行灯的亮起朝宋清梦掀来,她们停在原地,看着人潮横过后的车海驶向回家的方向。
也是冬天,也是街上,也是落雪。
“ 还要两个烤红薯?”大妈早就眼熟这个小男孩了,甚至记住了他的名字。
“嗯嗯嗯~谢谢老板!”男孩点着小脑袋,踮脚接过热热的烤红薯,赶紧给后面的长队让了路。
“看点路呐~”男孩绊到了一个雪堆,小身子骨没站稳,往前滑了一步,大妈瞥到了连忙叮咛一句。
“嘿嘿~我没事儿~”跺跺脚上沾的雪,宋峸暮向还在忙乎的大妈摆摆手,又蹦跶着往滨江一中去。
橱窗里摆着新上架的应季绒衣,更有远见的早就展出了明年春季的新衣,但人都不傻,营销是商人们的游戏,生活是我们的游戏,保暖是对冬季的尊重。
十岁的小男孩趴在蛋糕店的玻璃门上,眼巴巴地望着漂亮的蛋糕模型,摊开手里买红薯剩下的钱,仔细数数,钱并不够买那个最钟意的,丧了脸。
“喜欢哪个?”
店长开门对坐在台阶上瘦弱的背影说。
“我想给爸爸买个蛋糕,他今天生日,妈妈说晚上会做好吃的。我生日都有蛋糕,爸爸生日也要有。”
男孩捏捏手里的钱,店长看在眼里,又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和他一起的家长。
“是这样啊?那我先送你一个小的好不好?”
“真的吗?可以送我吗?”
男孩瞪着浑圆的眼珠,不可置信地仰视着店长,但又想到什么,低下了头。
“妈妈说…不能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好意…我不能要…”
店长摸摸他的头,蹲了下来讲,“没事的,小小的一个,等你有足够的钱再来付给我钱”。
“谢谢你,但我不能要……等我有钱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个大大的蛋糕?”
店长拍拍他的小脑袋,说“好”。
男孩高兴地跳起来,买的烤红薯差点从书包里掉出来,摆摆手店长说了再见。
站在人行道旁等绿灯,宋峸暮左看右看,恍惚间看到一个最熟悉的人影。
“爸爸!爸爸!”
从人群的最后面跑到了最前面,男孩招着手,但对面的人根本听不到,揽女人上了车。
那个女人是谁?男孩手停在半空,瞪大眼睛,他看到爸爸在亲吻另一个女人,那是爸爸只会对妈妈做的事才对。他意识到不对,绿灯亮起的那一瞬间,匆忙往前面跑,想追过去找爸爸。
滴————车鸣笛,刺破长空
人群围成一圈,热红薯砸在地上,有人拿起手机,有血从身体里流出,有雪花掉进血泊。宋清梦站在对面,目睹雪融进热血。
男孩是宋峸暮,是她的弟弟。
沉星河怔怔地立着,听宋清梦嗓音由平稳转向嘶哑地讲完,照片上那个男孩就是宋峸暮吧,她的家庭竟不如她猜想的那般幸福美满。
“他是暮时出生,峸取山石坚韧之意。妈妈没有给我们取重字的名,她说就算先天性心脏病夺走他,叫起我,也不会想起他。病痛注定他以苦难开始,可…以撞破父亲的背叛为结束是我们都未想到的。”清清嗓,宋清梦望向那个开始下起沙粒的路口,是一种从未向沉星河流露过的悲恸。
“那…你爸爸呢?”沉星河声音颤偎,是她自己一直把宋清梦想的太完美了。
“我和妈妈把小暮葬在了老家的银杏园,他生前说喜欢秋天和爸爸一起撒银杏叶的日子,但谁能想到…葬礼后,他最爱的爸爸就和别的女人组建了家庭。呵呵…现在……应该儿孙满堂了吧。”最后一句冷得像刀,宋清梦闭起眼,有泪划过,和雪粒融在一起。
没有寄向远方的书信,邮筒渐渐被打湿,有一些雪粒堆积下来,沉星河凝视着白色颗粒,安静地陪着,她恍然明白“橙意满满”是“峸”字,黄色是银杏叶的颜色,即使没有重字,宋峸暮依然被以特别的方式纪念着。
“你知道我看到你的字条后,在想什么吗?在想这女孩真傻,把一个爱她的人当做那种在意经历和过去的人,然后推开。”宋清梦转头看着她,口吻有怨有疼。
沉星河抬起头,眼底湿润。即使经历这些变故,宋清梦仍保持着温暖的力量,可看看自己,不仅推开她,还畏于袒露自己的过去。
“我今天在医院见过方卿。我希望有天你能牵着我的手带我看看你的经历,就像我今天带你走进我的过去一样。”宋清梦伸手抹去沉星河涌出的泪液。
“我……清梦……”沉星河啜泣着,为她,也为自己。
雪花开始抱成团地往下砸。
“沉星河,我希望你明白,没有人的家庭是完美无缺的,我们都是受过伤的小孩,独自舔舐残缺的羽翼,最后奋力飞起。如果我们把自己像缝紧伤口一样,把自己封在过去,止血生疤后,不再打开自己的心,那便永远是个伤。幸运点,遇到一个手艺好的纹身师,把疤痕画成花纹。可若你只愿用衣服遮住它,觉得它丑陋不堪,顶好的纹身师也难设计出与它相适的图案。如果我是那个为你画花纹的人,就抓紧我,别错过。”
宋清梦掸去沉星河围巾上的雪花,像期待着什么一样看着她,沉星河红润的眼噙满泪花,敞臂把宋清梦拥进怀里。
如果纷繁的雪花会吐丝,那冬天就是人类在蚕茧里的冬眠,但我们不会真正睡去。雪花飞舞的缠绵迟早会被车灯的光束撞见,赤裸的、直直的、无言的。
“好亮。”
“像反光的猫眼。”
“你看。”
“什么?”
“随便。”
“喜欢我吗?”
“想你。”
“做我女朋友?”
“宋太太。”
长长的影子化在雪上,两排脚印并行走着,除夕的烟花追求绽放,漫飞的雪花寻求下落,彻亮的灯火忘记闭眼, 它们都有来意,它们都有去处。
我们就随雪落吧,白色用尽的时候天就亮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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