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刺绣, 在年少无法长久站立的日子里, 可以坐着绣趴着绣躺着绣倒立着绣的刺绣是令梨难得的乐趣。
她不一定会很多种绣法, 但她精通一万种刺绣的奇妙姿势。
“剑尊不在吗?”令梨探头探脑看向宿回云身后,没看见那道冷肃的黑影。
“师尊无意久留,先回了宗门。”宿回云道。
令梨露出理解的眼神。
让一位渡劫期剑尊旁观小辈比剑, 比剑的一方还菜得扣脚,换成令梨,她也觉得无聊, 不如回洞府打游戏。
“剑尊前辈肯来一趟已然是对我的看重。”令梨很知足地说, 她随口道, “不瞒师兄,发给剑尊和宗主的请帖只是出于礼节性的邀请, 小辈的结婴大典, 他们自是看不上的。”
“定是剑尊心系师兄,才特意走了一趟。”令梨笑眯眯地说, “我虽无师承, 但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大抵是相同的。”
可能是想到了自家兄长, 少女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低头继续绣手帕。
清风拂来, 她发上落下几瓣桃花。十里桃源花香浓郁, 令梨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样,眉眼中皆是回家的放松。
宿回云细细打量师妹的容颜。
盯着女孩子面容一个劲看是为无礼,宿回云的目光虽时时落在师妹身上,却总是轻轻的,不加描摹。
头一次,他慢慢的、一寸寸凝视过去。
令梨日常是可可爱爱欢欢喜喜的模样,她大多数时间都显得快乐,偶有沮丧时面部表情也十分鲜活,唇边染笑,眉眼弯弯。
宿回云很少见她板着个脸,除非令梨脑瓜里转着不怀好意的鬼主意,即便如此,那双明亮的眼眸中依然尽是少女的轻快肆意。
如果去掉一切姿彩多色的感情色彩……
宿回云想象一个冷淡的令梨。
黑发少女收敛了笑意,明亮的眼眸变得漠然无光,世界自她瞳孔中褪色,变为荒芜的原野和冰川的镜面。
天妒人嫉的剑道天赋铸造傲慢的本性,以杀止杀,无有可并肩者。
黑发少女回过头,她的身影与另一个人重叠在一起,黑发黑眸的面容何其相似!近乎合为一人!
宿回云指尖微颤。
四月初春的风吹在他脸上,仿如腊月寒风,带走了全部的暖意,只余刺骨的寒冷。
从前竟然没有发现,他想,师妹和师尊,生得这般相像。
像一套相似的模具,填充两种材料的产物。
最终天差地别。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如此轻易地将两个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沈无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修,令梨从站不起身到一剑挑落众生,非凡的剑道才华流淌在相似的血脉中,以天下人为垫脚石。
师尊是什么时候认出她的?
宿回云难以遏制地陷入回忆,命运呼啸的风声在他耳边川流不息,织成蜘蛛的网。
从令梨拜入凌云剑宗那一天开始,停滞的命运开始流动。
不受重视的外门弟子站在宗门最边缘的位置,仰望高高在上的首席弟子。
周围的师兄师姐们议论的声音传入她耳中,他们说:宿师兄是无心剑尊的亲传弟子,无心剑尊是凌云剑宗最骄傲的象征。
年少离家的令梨背着破破烂烂的长剑,那时的她连自己的乾坤袋都没有,少女穿着宗门免费发放的批发价道袍,闻言惊奇地赞叹:是吗?听起来真了不起。
夸奖莫约是诚心的,但她显然不跟风崇拜宗门偶像。女孩子腮帮鼓鼓地啃她心爱的白糖烧饼,一边听宗主训话一边寻思着怎么找兼职,她叹息道:生活好难,赚钱好苦,加油打工人。
她不知道,弟子们口中凌云剑宗最骄傲的象征是她的亲生父亲。
外门与内门天差地别,内门与宿回云犹如天堑,他们身在同个宗门,却是最陌生的陌客。
宿回云拥有凌云剑宗极大的权力,他认真回顾了师妹拜入宗门后经历的种种,发现这姑娘活得不错。
自由自在,游离在集体边缘,她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和她相识。
宿回云如今回想令梨的处事作风,她和沈无当真像极。
顶级的天才生来寂寞,这两个人在剑道上跨步太大太远,身边人追不上亦理解无能。
沈无站在一览众山小的位置,世人敬之畏之,他不近人情的一面被理解成天才的傲慢,他不予反驳。
令梨仍在向上攀登,路上总有不自量力的人以为可以与她同行,他们喋喋不休讲着令她发笑的妄言,小姑娘边嗯嗯点头,边头也不回地向上狂奔。
直到喋喋不休的妄言化为狂热的推崇,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只能注视她的背影。
撇开性格上的完全相反,令梨和沈无走的是一条路。
宿回云成了他们的枢纽,是他让两条趋于平行的线再度相交。
他的师妹,他的师尊。
命运最引人战栗的时刻终于到来,一无所知的宿回云带着一无所知的令梨拜见师尊,拿下金鳞城风云会魁首的金丹真人眼睛亮亮地看向传说中的无心剑尊。
黑色的眼眸与黑色的眼眸对视,无心剑尊波澜不惊,他身后的无心剑安宁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