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1 / 2)

妙月见到兰提的第一面,是见到了他的画像。那张画像其实是兰提自己画完了交给石不名的。

    在武堂里,兰提捂着浑身瘫软的父亲的脖子,他在兰提的衣襟下,只来得及用血写下半个字,一个草头。兰提就知道,这是兰字。父亲是要他无论如何,挑起兰家的大梁。

    石不名蹲下,查看兰启为是否死亡,在雨声里,缓慢又苍凉地自述她的人生。

    说起来是长长的二十年,可是概括起来,只有几个词:后悔、枷锁、自尊。

    她后悔救兰启为,兰提的出生是她一生的枷锁。兰启为漠视她的情感,她曾经的一时情欲下的冲动不断冲刷着她的自尊,快要把她撕裂。与其仇恨着曾经的自己,为何不将痛苦全部转嫁他人?转嫁给商艳云、转嫁给兰启为,儿子更不能少,无辜的越辉生也要承受。

    石不名吐露自己的野心:从前的二十年是毫无名誉毫无价值的二十年,武林盟主之位她非取不可,纵然将来不会取得好的结果,她的名字也要让武林盟众人铭记于心。

    兰提握着父亲的手,染血青衣,颓唐额发。风从四面八方来,密雨斜侵武堂,兰提沉重地点头:“好。”

    兰提被父亲的血冲昏了头脑。三个人都血液淋漓的人生,通通指向唯一的罪人——商艳云。

    纵然再敬爱父亲,兰提也禁不住拷问他自己,父亲的行为是对待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假使就是父亲的态度使母亲癫狂至此,一个武林盟主的位置让给母亲又有何不可呢?她无名无姓的二十年,是半辈子的损失。他只是让一个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给她,兰提甚至都不觉得是什么补偿。

    他真正的补偿,是放弃为父报仇。兰提被兰启为教养大,旁人害死兰启为,他是到了天涯海角都要将杀父仇人碎尸万段的,可是杀父亲的人是母亲。兰提就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复仇的资格。造成母亲一生痛苦的根源,有三个人,漠视她的兰启为,下了药的商艳云,还有出生的兰提。

    向来兰提都能面面俱到地思考,可父亲之死却让他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后面想来,山庄内有不少细节都很古怪。比如父亲的亲卫们怎么会一夕之间全被囚禁,兰家的弱质女流无力儿童怎么会全集中到了一个地方,被石家人看守。这些细节,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他浑身是血,浑浑噩噩走出武堂。

    雄鸡唱响,兰启为的消息是一阵带着血气的风,刮遍武林的每一个角落。

    他蜷缩在兰家一个无人光顾的假山后,万籁俱寂,只有他心声嘈杂。母亲苦心孤诣,她下手会做万全策。兰提尚未与她过招,不清楚她的具体水准。既然她要做武林盟主,那他兰提就不应该挡她的道。如果她的实力还没到那个地步,兰提则应该助她一臂之力。

    石不名在假山后找到兰提,向他提出要求:“去找商艳云。我大范围追杀她,旁人会一头雾水。你去做这件事,是最合适的。”

    确实最合适。他离开山庄,兰家群龙无首,石不名能更好地把控山庄。他和商艳云血海深仇,而且为了守护亡父的尊严,绝对不会对外人透露半个字。

    既然帮了,就再帮一点吧。

    兰提主动向石不名提出:“母亲,追杀我吧。”

    “让大伯来追杀我。他是兰家目前最强的一把剑,他来追杀我,就等于抽去了兰家猛虎的獠牙。调虎离山,你的武林盟主之位会坐得更稳。”

    兰提转身就去找了兰启有,他说,请大伯配合他演戏。

    兰启有照做,他以为那一剑捅在兰提肩头,是虚假忠心的表演,也以为追杀兰提可以博取武林盟的同情,四处滥杀可以毁灭石不名的名声。他亲自追杀,自然可以放水。然而都放得泄洪了,兰提也不想回兰家主持大局。

    纵然当时一切匆忙,兰提还是两头都算计,既不能让母亲的武林盟主之路走得太艰难,也不能拱手把山庄全让出去,使兰家陷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石不名只是深闺女子,杀了兰启为后焦头烂额,一把火是为了泄私愤。她还没来得及想密钥的事,等想到的时候,兰启为的住所已经化为焦土了。

    那把剑——那把兰提宣称是父亲教他学艺的剑。剑身里暗藏玄机,正是藏经楼密钥。火舌缭绕,黑烟冲天。兰提抢下的,怎么会是童年回忆,而是他的一招后手。只是父子感情确实深厚,一招感人至深的障眼法,竟让那薄薄的一片金属隐了身。

    要达成约定,赌坊起家的兰淇后人,手里如何会没有筹码?

    密钥,就在兰提手里。石不名意识到的时候,兰提早就离开山庄了。

    不仅要算这两头,还要算赌场、农田、镖局、航运,把兰拣的野心也算进去,把九雷岛净山门的胃口也算进去,少不了兰启有的暴怒残忍,没有遗漏天都剑峰的虎视眈眈。纵然机关算尽,他也不是神仙菩萨,一个人的力量总有尽头。既然无法照顾周全,就要有取舍。

    最重要的是,杀商艳云。即使无法安葬父亲,也要不计一切代价杀掉她。为了杀她,他可以不出面做兰家的救世主,可以暂时不对天都剑峰下手。失眠之夜,兰提每每想起那个名字,就会恨得咬牙切齿,那颗药丸的能量竟然能让二十年后的他东奔西顾,连回首前半生都觉得是对自己残忍。生命对兰提来说,是无期监禁。

    后来发生了很多巧合的事。

    他遇到了应妙月。妙月不是他的仇人,是照出他羞耻心的铜镜,是他嫉妒的火种,是……妄想。因为妄想,所以一拖再拖。

    从商艳云杀许阳飞开始,兰提就立马有了觉悟,他对母亲的价值已经大打折扣了。既然许阳飞的死是公开的,那么石不名就可以借这个名义大肆追捕她。布下天罗地网,总比兰提一个人去找,要效率高。

    既然妙月怕他,就快点送她走。他已经拖不起了。母亲一旦开始找商艳云,和她那么相似的妙月也会陷入极端的危险境地。

    停止妄想吧,转交给星生的任务,还是他来吧。兰家这艘三千钉的破船,再无人掌舵就真的要翻船了。父亲写下的那半个血字,是兰提为兰家签下奴隶契约的一个红印。父亲的遗志,兰提无法违背。那沉默的血字,刺在兰提脸上,他再怎么想逃,难道要对父亲忘恩负义吗?他已经死了,纵然没有下葬,无形的石碑早就落在兰提肩头,时时刻刻监视着他的良心。不为兰家出生入死,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父亲?

    道道枷锁,层层责任。

    可是……

    妙月从背后抱住他:“想你,爱你,喜欢你。你信不信呀?”

    知道你说的是假的,还是很想相信你一次。

    妙月贴着他的嘴唇,轻声说:“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