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影。
船很快悄无声息地驶到了两人旁边,直接从骸骨船中间穿行而过。
这艘幻影船上有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高大魁梧,气威势凛,他穿一件黑色单袍,衣衫下纠结的臂膀和隆起的胸肌清晰可见,长长的棕发结成数条辫子,亦是深眉高鼻的异域长相,眉心之间淡淡闪烁着一枚金色飞鹰状的印记。
女人微微喘息着仰躺在甲板上,身上盖着一件斗篷,凌乱发丝下一张苍白的脸如玉石刻就,美轮美奂,然而神色疲倦,表情呆滞,一双美目也空洞无神。
男人立在船头,皱眉注视着自己左臂臂弯里的一团东西,片刻后,掀开覆在那东西上头的一张兽皮。
他臂弯里的赫然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但浑身青紫,气息微弱。
甲板上的女人忽然坐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斗篷,颤抖着叫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回过头,温声道:“千音,你好生歇一会儿,已经不远了。”
女人的声音尖利起来,“他还活着!你把他给我!”
男人摇摇头,断然道:“他撑不过去的。”
女人怔了怔,忽然扑过来,抱住男人的腿,“你不是说不远了吗?不要丢下他!”
男人蹲下身子,扶住她的胳膊,单手将单薄的女人搂在怀里,“是离魔洲陆地不远了,但前面那片海域,反而是最凶险的地方……我告诉过你,魔洲大陆上自古以来纷争不休,强者为王,战败的魔人都会被放逐到黑虚之海上,这些战败者中不乏力量强横的魔族头领,他们不甘于此,总想伺机翻身,因此总是盘旋在陆地附近的海域不愿离去,天长日久,魔身陨灭,但魔魂仍游荡在那一带,尤其一些强大的魔魂,会吞噬其他弱小一些的魔魂来壮大自己,变成凶戾暴虐的魔魑……”
女人目中涌出泪水,失魂落魄地盯着他臂弯里的婴儿。
“我也不愿意这样,但多留他一刻,你我的感情便会多脆弱一分……”男人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女人,然而语声冷静得近乎残酷,“所以再往前,只要进了那片海域,我不会有余力来护住你和他,两个之间,我只能选择保全一个。这孩子原本便是混血,先天魔力不足,我原本想带你回魔洲大陆,多受些魔气的滋养再生下他,可没想到你竟然会提前生产,而且又是难产,他虽勉强落了地,也只剩了半口气,连哭都哭不出来——千音,长痛不如短痛,留着他在身边,只会拖累你我——”
“那就留他,不用留我!”女人急声叫道,略为嘶哑的语声含着几分歇斯底里,“朔羿,留他!”
“千音!”男人目光一沉,语气严厉起来,“别糊涂!这孩子的情形你看不出来吗?就算我护他过了这片海域,他还能活多久?而你此时虽伤了些元气,但只要日后好生调养并无大碍,我绝不会留下一个无法成活的孩子而舍弃你。”
女人不说话了,目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千音,来日方长——”男人再次放柔语气,试图宽慰她。
“不用再说了,”女人像是已被说服,抬手抹去颊上泪水,轻声道:“你让我再抱抱他,就一会儿。”
男人也很干脆,将臂弯中的婴儿交给女人,又把母子俩抱到一边,替女人盖上斗篷。
“就一会儿,”他微皱着眉头说,“就快进入前面的海域了,千音,天意如此,你也别怨我,要怨,也只能怨他生不逢时。”
女人微阖着眼,侧过身将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白皙的双手轻微动了动,纤长的手指静静翻飞起来,越来越快。
男人站在船头,并没有注意到女人偷偷摸摸的举动。他仰头看着天际,眉头越凝越深。
平静的海面隐隐有了波澜,夜空中原本清亮的圆月光芒开始黯淡,丝丝黑色的雾气如阴魅的藤蔓,牵绕纠结着,从圆月的边缘开始往中心侵蚀。
海浪汹涌起来,潮水越卷越高,狂风席卷而来,风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呼号声,凄厉狰狞,墨色海水翻出浓稠的腥味与煞气。
“不好,”男人陡然回头,“千音——”
女人的双手已经停止了结印的动作,转过头平静地凝视着他,一丝艳红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顺着玉颌滴落。
男人快步来到她旁边,俯下身一把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斗篷。
斗篷已经被鲜血洇湿,她身下汪了一滩血泊,粘腻的血在甲板上蔓延着,像焚烧的火一般灼得男人瞳孔紧缩。
与此同时,趴在女人胸口的婴儿浑身一颤,一声嘹亮而中气十足的啼哭声划破苍穹,黑色的诡雾在那一瞬间完全吞噬了月光,海面猛然炸开,滔天巨浪翻滚咆哮,凶灵激荡,魔魑横嚣,有血红色的魔蛟虚影极快撕开晦浪,破风乘雾直蹿天际。
“你听,他哭了……哭得这般响亮,”女人用尽力气搂紧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儿,气若游丝地说道,“答应我,让他活下去……”
她星子般的双眸在这一刻异常明亮,然而那璀璨的光芒只一闪,便湮灭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