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要回忆起在绝死裂谷的细节,他几乎想不起来,只记得程秀一见到他就抱着他大哭,崑崙派的丧期铺成一片苍白无语,他披麻带孝跪在柳絮飞牌位前很久很久,很多人来来回回说什么也没听进去,左川忙进忙出帮忙程秀处理惊鸿楼内务,他不渴不饿,伤口包扎时一点痛绝都没有。
柳絮飞与纪容牌位放置在惊红楼东首的祠堂,里面是歷代惊鸿楼主的牌位,江北望夜晚会来吹奏安魂曲,他一离开任楠风后脚就跟进,对着柳絮飞的牌位低声说话,对穿披麻带孝的惊鸿楼弟子们不发一语,转身就去看纪容的牌位。
程秀在供桌放满了金盏花,那是柳絮飞一直以来很喜欢的花,橘黄灿烂一片。
涣兮琴遗落在绝死裂谷,程秀便取出纪容琴房内另一把琴放置祠堂,惊鸿楼一次丧失两名门人,连平常的尖酸刻薄的任楠风都格外安静,顾西辞回山后对外宣称柳絮飞在对抗毕方君时被杀死,纪智才之子纪容窃取武降神书寧死不奉还神书,想私自修练成为神魔之主被雎阳王就地正法,纪容的罪名昭告天下,修真各派均是惋惜这个年轻聪慧的青年误入歧途,痛失英才之难免带了七分对于神书下落的好奇。
程秀坚决让纪容进入惊鸿楼祠堂,在玉清宫当眾跟顾西辞对峙,任楠风甩手不理,江北望默默地认同程秀,顾西辞没办法,那天程秀强硬的态度让眾人暗自认同,她定会接替已故的柳絮飞成为杰出的惊鸿楼主。
程秀平日多在丹房草堂,事发第十一天她做了雪鹰最爱吃的芙蓉糕去找自家师弟-
惊鸿楼后面土坡青竹岭石亭是纪容常练琴之处,她知道雪鹰会在那里。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竹林中,记忆中的纪容一袭青衫广袖,细白剔透的指尖落于琴弦,左手拇指游移于徽位之间,錚錚起落音节,随着雪鹰掌风激起大片竹叶,一滴露水落于雪鹰左掌中。
雪鹰一招一势,跨步拳风打出,曾经青竹岭仙姿玉质的青衫人琴音悠咽,如今独剩一人寂寥。
程秀端着芙蓉糕,站在旁边观看雪鹰收势,她笑道:"你这几天都不吃东西在消瘦下去,我怕你被风吹走了,来!嚐嚐,这次应该比较不甜腻了。"
雪鹰咬了一口,满口绵密香甜,露出淡淡的笑意。
接下来的几天,雪鹰被程秀推去吃饭沐浴,回寝室看着纪容的旧琴发呆,夜晚泪水止不住沾湿衣襟,每个晚上想起师尊跟师兄就悲慟的无法自己,白日依旧木然的犹如行尸走肉,不言不语。
他对于外界交谈都听不清,独自坐在惊鸿楼后的竹林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然后,然后没有然后了。
夜色垂降,他抱着酒罈仰面躺在竹叶堆上看着漫天星斗,脑袋晕呼呼的,沙沙沙踩着竹叶的脚步声靠近,他理都不理继续发呆,对方没说话他也不想说话,过了一会儿,一声夜鶯啼叫-
第一次喝酒是因为对纪容的情无可诉,第二次喝酒是因为丧亲之痛,断情之苦-
仙人醉,当真醉倒这位人间小仙了。
他眼角馀光撇过来者,缓缓撑起身子坐着看他,那人一身黑锦缎广袖,坐在他身边递过一块红薯给他,雪鹰接过软软热热的红薯,低头咬一口。
"阿鹰,你好像长高了?"
"嗯,是的。"
"好吃吗?"
"嗯。"
"我从一户农家后院干来的。"
"什么叫干来的?"
"就是偷,蓬莱仙岛的方言叫干。"
听闻雪鹰默默放下红薯,对方大笑道:"骗你的!五个三文便宜的很!吃吧!"
两人并肩而坐,雪鹰良久开口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那人道:"是呀!因为以前有柳絮飞照顾你,有纪容引导你,现在他们不在了,是你自己思考往后道路的时候了。"
雪鹰茫然问道:"这是好事吗?"
那人道:"不是,是必经之路,絮飞也好纪容也好,这世上每个人的母亲或是心上人都会面临死亡,只是过程各有不同,悲伤之后,你必须学着好好放下并坚强。"
雪鹰沙哑道:"我喜欢纪师兄,是将他当作心上人的喜欢,你会对这样的我失望吗?"
那人笑道:"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要辜负这份情感,还有……."
"断头不断袖,断袖不当受,你懂的!"
"…….."
雪鹰脸颊被酒意染红,看着对方染上星光的俊容,勾起嘴角哼了几声,笑声渐渐变大,最后笑到泪水不止。
"你有心上人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是一个很仁慈聪慧的女子,是个仁心仁术的医者,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喜欢人,大家都说你风流成性。"
"真过分啊!我的心上人是天下最好的女子,要是你以后遇到这么一个女子肯定会喜欢的。"
"可是,她已经被你遇上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了。"
对方一时语塞,两人坐着默默观看天上星沉流转,偶尔几乎流星划过天际,雪鹰道:"神书真的存在于世间吗?"
那人饮下他手边的大半坛酒,像喝水一样不停歇不面红,喀噹甩手将酒坛砸出去,道:"在,且只要还在的一天,修真界包含整个九洲大地之人都不会放弃抢夺他。"
雪鹰面颊陀红,脑袋却已清醒,拨开额前乱发道:"我知道了。"
他头顶一重,被对方温厚的大手揉乱头发,竹林间传盪瀟洒的笑声却无任何人影,翌日,雪鹰沐浴完,穿上柳絮飞本欲在九月初九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是一米白道袍及玄墨罩衫,挽发插上木簪背着道隐剑,这一个月来第一次踏出惊鸿楼,阳光刺眼风声打在雪狮八卦青云旗,山道的栏杆节上一层细细冰雾。
几个弟子见到他都露出怪异的表情,纷纷回避或是假装没看到他,雪鹰知道自己这一个月像个脑子坏掉的白痴,不言不语神情呆滞,不会自己吃饭沐浴,偶尔夜晚突然大叫,传出去眾人当他一夕间丧失师尊师兄刺激过大,脑子不正常了,雪鹰抬头挺胸不理他们,程秀抱着一落卷宗神情疲惫不已,站在白马楼的走廊跟掌士说话,旁边一个女弟子想帮忙拿被拒绝,雪鹰转过几个弯迎面走来。
程秀看到雪鹰整肃仪容,脸沉下来劈头盖脸道:"你想做什么?"
雪鹰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语气不善的对自己说话,道:"我想下山。"
程秀将卷宗随手塞给路过的弟子,那弟子满脸困惑被躲在柱子后的掌士使眼色摆手势,他连忙识相的撤离现场。
程秀抱臂,严肃的教训师弟道:"阿鹰,师尊跟你纪师兄…….不对现在不能叫他师兄了,师尊跟纪容都是修真人,师尊以前常教诲我们修真人跟一般人只有一点不同,我们修真修道,若有朝一日以幸飞升便倾尽能力守护天下苍生,生命的终点是死亡,可不代表他们消失了,你不应该轻言放弃更不能轻易捨弃生命,师尊跟纪容把你当成无可取代的亲人,总使不在身边他们一定希望你每天快乐平安,贯彻心中之道。"
雪鹰点点头,道:"师姐,所以我想要下山重新歷练,以前我总是被师尊师兄指导照顾着,从来没自己独力面对过困境,我想要成为有能力守护天下苍生之人。"
程秀听他此番真心,一时间脸色惊愕转成尷尬,支吾点头道:"这样呀……也好…..我以为你那啥……啊哈哈哈!这样很好!阿鹰你好像长大不少呀!"
雪鹰笑了笑,道:"师姐,我去跟北望师伯打声招呼就下山了,若有什么事情传音给我便好。"
程秀看他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是更好的成长,欣慰道:"一路小心,去吧!"
程秀跟一般人一样都经歷过亲人间的生离死别,她知道雪鹰第一次面对亲人死别,打击很大,所以尽心尽力帮助他恢復精神,比起死亡更可怕的一蹶不振-
"我真是多虑了,这孩子比我想像中更强大。"
她微笑看那玄墨道袍隐没在茫茫风林。
江北望独自站在东门高台远眺全群峰,萧声犹如仙鹤漫游在天上人间,闲散带着三分惆悵,收翅佇立在一叶扁舟,任凭江海寄馀生-
雪鹰落在他旁边,江北望停下吹奏看着他道:"要走?"
"是,想来跟师伯说一声。"
"嗯。"
"那……我走了。"
这次连那一声"嗯"都无,雪鹰仰面看着师伯的身影有股傲视苍生之凛然浩气,突然觉得江北望更像是出尘孤独百年的上仙,走过红尘不染人间。
洞簫声一路伴随雪鹰下山,让听者灵力充满全身,雪鹰对于江北望默默地帮忙跟送别十分感谢,对着崑崙山方向深深一拜,唤出道隐剑道:"想去哪?"
道隐剑稳稳飞在空中,剑尖朝着北方,雪鹰笑着负手御剑,周遭树叶被捲起,那年轻的道人往朗朗当空飞去。
四季枯荣,两鬓成霜,谁在红尘中反侧,天下旗局胜负瞬间,心如赤子的青年手中之剑仍为心上人出鞘,为天下苍生图一方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