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门夜月,迭道道慵舟,交变一酲晚冬。虾艇机船鏘鸣不知是象徵硕收还是无获的汽笛,拓开粼浪归塘。
蜿蜒海滨遍生拔茅连茹的葵棚屋,纬度太过僻陋,任何置业开发不会蠢到来造第二个浅水湾。油塘渡达对岸筲箕湾仅七八分鐘,却是楚河汉界,临海隔世,异于香港岛万千浮华诡妙。
要说优点,大约海鲜够猛。
渔光水色筛出白草香屑,热腾艇仔粉般配应景。蔬萝狗棍烹製汤底,叉烧牛腩鱼丸,样样齐备,根伯热情得过分,独为女仔碗里加支鸭髀。
比达那两廝大鸣大放辩赛马,兴奋剎不住车,粉汤唾沫喷溅上背心,连同污垢油渍就快浸映一幅昂船洲廓图。
朗青干咳加剜眼,提醒他们收敛丑夸怪态,于是话题休歇,注意力一致向稀客集中。
男人看靚女本天经地义,只不过她的美,凡夫难驾,叫人敬而远之,毕竟白花油首次单膝跪地「求婚」,正是拜悍妇一招秋风扫落叶所赐。佯装不屑偷瞥两下,生怕眼珠都要挨打。
阿羽吃相得体,晦暗视綫停留碗中心,专注得像在背诵圆周率。
郑安淇曾感慨,她可以在沙田宾仕踩roller时听着「溜冰滚族」研习Applied Mathematics,也可以在整粒鐘不间断捶击木庄后,感悟一段叔本华意志宿命论新解,培正百年文武双全的奇葩非她莫属。
但是当下,脑组织失控放肆蟠结,开起反客为主的恶意玩笑,个中微着连绵侵袭源始记忆,串贯相干与不相干的点滴,一次性爆发决堤。
若非看了利昌金行提供的闭路电视带,按图索驥寻到那群学黌童党的概率等于零,亏得多年南北老街坊,鎔铸金器一律缺秤短两,张口要钱绝对底气十足,笑盈盈说2张大牛好处费实在公道。
怪就怪寸土寸金,满地代价,没惹祸的事主,少一堆甘愿推磨的鬼。无妄之灾,归咎于她孤行其是鲁莽涉黑,又以为侥倖抽身而退,才毁了坤叔的心血操持。
全港民生各自艰辛,不足人道的小舖烧了还是塌了,官差待查敷衍,报章潦草刊登,谁关心它如何命运多舛。
好像摸透她冷傲寡语,也不着急催问来因,朗青在桌檐碾熄烟蒂,大啜半杯啤酒,瞄了瞄她的,纹丝未动。
一顿家常便饭而已,气氛硬成埋檯讲数。
「东星咁多瓣数,乜龙小姐咁得间嚟探我呀?」半玩笑的犀利寒暄,口吻疲懒,字字生刺。
阿羽明他意有所指,坦白勇气扭作乱麻:「听friend讲鲤门D海鲜仲正过南丫岛嗰D,咪諗住过嚟试下...」
理由好蹩脚,2-3月渔业淡季,几家破寮食肆恨不能销光养殖货,哪轮得到吃现捕生猛种。
朗青嗤嗤勾起唇,故意撩人:「哦,係专登请埋我一齐啊?嚟得唔係咁啱,不过如果係喺度住几日嘅话,元宵我都可以带你去食滨烧嘅。」
她深呼吸,恼自己这张胶嘴拙笨,谎都能扯成方的,编假话要是纳入学科,一定拿个醒目的E。
「话时话,点解会知道我喺呢度?」
只好兜弯承认:「去咗转新悦声,亚豪话我知你将接咗手嘅场全部交晒畀福生,如果唔係喺油塘就係喺海度。」
「睇嚟为咗刮我都嘥咗你唔少时间。」朗青口咧三分,乐她不打自招。
「嗰两间club一个月假假哋都有成十几皮嘢,咁多着数转手唔係好蚀咩?」
「我唔卖粉?,田寿辉D场,惊接手都起唔到身咋。」喝空剩馀啤酒,他摩挲指腹:「成日打生打死搵钱,不如摆捻低把青,带住D细喺度呃两餐饭食好过。」
阿羽的嘴角随细浪颠簸住家艇的节奏柔缓伏荡,凹显梨涡,轻上眉梢,浅笑分解得一波三折:「所以话可以搵到你係我好彩,我唔识游水,落海就浸死。」
「唔好咁讲,山水有相逢,搵我又唔係搵神仙。」
「如果神仙有用,我都唔使嚟麻烦青哥。」
如他所料,带不明不白的校衫仔前来,九成九百分百找他兑现随口一噏的帮忙承诺。
「讲啦,咩事?」
对迭毛诗滑出黑皮褸虚掩的曼妙,落桌推呈朗青碗边。
有意思,见惯捞女换条仔朝三暮四,头一回见飞女拜大佬朝秦暮楚,堪比港岛古惑界吕奉先。
比达白花油联想到久违的吸新血开香堂,娘柄则不同频,阿羽掏利是动作如此裁行云剪流水,在他脑中反復演绎。
「无事三百六,有事三千六,今次我唔係嚟拜山,只係想请青哥帮手刮个人。」
朗青怔愣回神,缓慢交迭双臂,虬实筋肉勾绞强劲荷尔蒙,掛住微笑意不可明,剎那烘热对方耳垂。
「家阵人哋都话我朗青回晒塘,做个蜑家佬冇厘火气咁,论power论迭马,我边有得同其他大阿哥挥...你过咗东星嗰瓣泊乌鸦码头,刮人呢啲嘢,搵佢咪得囉?」
婉拒脱口而出,降格自嘲还明抬暗讽,事先预计最糟糕的结果比想像难堪,指她旧年言行不一,趋炎附势,回敬响亮巴掌。
一切误会无从解释,车里三句起两句止的攀谈构不成交情,朗青保她这位名义上的「反骨仔」不被追究,是他仁至义尽,她怎敢盲目到访,扔几张湿碎钱就理直气壮?
海面疲曳,沮丧不着边际,白腹海鵰振翼飞向鲤鱼门灯塔,消失成狰狞红点在耳畔「啊啊」嘶鸣,毛诗静悄悄横陈桌台,加深尷尬。
杯底白白浮沫,娘柄刚撬啟啤酒樽,手中倏一空,变戏法般被阿羽夺去。Gambler`s Gold精酿,管叫绝情师奶变十月芥菜,几人目定口呆下,倒灌饮尽一滴不剩,苦涩麦芽裹柑橘气息开闢沟渠,引导情绪洪流倾泻而出。
「青哥,田寿辉嗰单嘢得你睇住,都係我呢个羊牯唔识做。」
整瓶酒酽熏闷,巾幗不让鬚眉染两抹天然粉晕,明摆对酒量缺少自知之明:「你就当我过嚟赔罪。」
朗青一时话语栓塞,眼睁睁看她攞第二瓶、第三瓶,桌角铡飞水盖,咕嘟声上了发条不可收拾。
并非劣意行刁难,其实他很钟意她界限感分明的得寸进尺。总不能直接说,你当初拒我千里之外,今日算我扳回一城。
男性与生俱来的强硬,往往碰撞女人丁点脆弱即触礁搁浅。
罢了,不至于计较,由她莫名自罚,断片醉卧算哪门子江湖救急?
第四瓶含入湿润红唇,小臂遭擒制阻拦。
「得嘞,你係口渴嘅,第日请你去金旺角劈酒劈到够为止。」
刀疤晃过,酒转至他右手仰头喝个精光,恍惚是陈天雄模样。
朗青执取毛诗,驍獷身躯向后一倚。
「要刮边个?」
台阶给得恰如其分,她高判了人情,低估了契约精神,内心涌现无数感激,再多半口定当场噦吐。
目光运到住家艇船舷板,Albert蜷缩木柱角落抱膝蹲地,手指不停搓弄像是摧残痛恨的玩具,偶尔怯生生斜窥,放弃各种逃跑希望。
「我老表,细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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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漆黑压接残存昼色入怀,港岛巨人梦寐初醒。
南岸黄竹坑深湾,一道魅影水中央。
Jumbo拂展银鳞甲,王者睥睨天下,上弦皓月退避三舍,过尽千帆低作裙下臣。
接驳小轮欢送一批脑满肠肥,又紧跟一茬猎食饕客,番鬼佬操欧式英语,大陆客说南腔北调,宛若程序事先设定,麕集九龙吐珠前,或雷云祥龙围绕的朱漆金字大招牌「珍宝海鲜舫」下谋杀菲林。
人手一张假面巧夺天工,鶯鶯切切踏破歌堂躉门槛。
恆指登高,婚丧嫁娶,仔女就读HKU,泡到过气三流艳星,烂仔除去大佬上位,狂放得意,满席珠翠时淋漓尽致。
空气里有腐腥死鱼的恶臭,阿羽忆起印象。
80年代初,与向坤登船赴宴,和合图,扇级元老沐手大典,她可不懂。
髫年妹钉四呎半,小肚肠一箩新鲜好奇,独自走马观花,赏遍簷橹瓦顶雕栏玉砌,从观鱼水榭蹓躂到海角皇宫、太白画舫,不小心就以为香港漂来了真实紫禁宫苑。
苏丝黄,占士邦,关南施和罗渣摩亚生就西洋相,怎么都无法联系中国的八仙敦煌。
还有那位事头婆,花枝招展指点江山,同样在Jumbo留低脚毛,没什么了不起。
金鑾殿内,红宫灯锥心泣血,养父与师父共她同为前排座上宾,酒菜丰足,却吃成满席黯然销魂饭。
穿西服的大人举行古怪仪式,朗诵缺失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诗词,她不合群玩坐龙椅扮皇帝游戏,只觉得不能浪费眼前的火焰醉鲜虾,吃完询问坤叔能否多来一份,低声小心翼翼。
向坤笑话她傻,反说干邑龙虾翅至靚,梁修文一言不发起身转往别处,半盏茶功夫,女侍应端五六盘虾碟整齐码放,之后的饱嗝都充斥玫瑰酱馀香。
东主礼数周全,茶是陈春兰宝鼎蓝印铁饼,酒是昌源玉冰烧独沽一味,「坤哥」前「文兄」后亲自敬奉,无关痛痒的客套叙旧,阿羽听清两句话。
「凤仪死咗」...「阿笙留低啲细女」
字眼陌生凄烈,似乎故事尽皆过火,尽皆疯狂。
神魂飞越终了,但见朗青挹来幽凉眼风,刚硬黑发拢向后脑,遗漏了额前三两簇,倔强地耀武扬威。
晚饔宿酒,眾生鱼梭穿行,阿羽同他相对静止,光斑爻错默无语,是滤砂后的蒙太奇,夜色露华浓,海雾漫湿氤氳。
她假装镇定挪移凤眸,借灯火藏匿絳靨,脑海一顿理欲大战,龙羽,你来找人定赏型男?
「条友唔喺度,跟我嚟。」朗青遏止她偏轨思绪,推了把六神无主的Albert,沿船廊逆人流朝Jumbo另一侧衔接的厨房躉走去。
腥腻味越来越刺鼻,厨躉边停靠细量吊鸡艇,轮轴摩打嗡嗡轰嚣,砖色吊臂抓钓深绿刺网,拋到甲板「啪嗒」溅一汪泞咸海水,三泥狮头垂死挣扎。
月之黑暗面投射,讨生活的船工画地为牢,抬头仰望月亮,低头忧愁六pence。厨运们手戴长胶套身着黑围交搬保丽龙箱,聚苯乙烯与汗水混海获餿气,差点熏吐Albert娇身贵骨。
其中一名瞥到熟人,热情招手:「阿青!」
「胜哥。」朗青不嫌他异味腌透,迎上前拍抚肩膀递烟点火:「辛苦啦,咁夜都仲忙紧。」
「唉~每日都係咁?啦,得间死唔得间病。」
「呢期生意点样?」
「有咩点,龙虾至抢手,32一两,380一斤,挞沙个价高咗啲,但係都畀佢哋压到尽。有时间去索罟湾整啲大澳鱼,就唔使受气。」
男人呼一脉无奈烟圈,嗅到八卦:「哗,阿青,你个衰仔拍咗拖都唔话我知,条女咁靚,收埋咗几耐?」
阿羽咬唇欲矢口否认,朗青饱含曖昧地澄清是「朋友」,顺带察探她的反应,甚至能捕捉繚乱鼻息。
「係呢,点解唔见细D嘅?」
「超!一提呢条仆街我条气就唔顺。」胜哥喜怒无缝切换:「成Q日诈病话唔捞,仲私吞埋条数,阿青你再唔送走呢个瘟神,迟早揦屎上身啊!」
朗青不禁沉脸:「咁佢人呢?」
十来分鐘后,不起眼的小舢舨悄无声息接近鸭脷洲大桥旁静泊的机轮「祥兴号」,三个身影捻手躡脚登上尾舷,踩过一地缆绳水繒湿漉起伏。
专心致志补罟网的俩鹤佬渔工全然没察觉,互相抱怨睡不了个把鐘又要出发去东澳作战,面容黧黑的阿星(印度人)甩远烟蒂回头撞见朗青,速速急切招呼同僚,话事的驾到。
鹤佬放下忙活慌张撑立,「青哥」未叫出声,hush手势先一步示意噤默。
船首机舱燃油气味时隐时现,舵室外睡板桌台歪扭凌乱,公仔麵剩光溜油花,而佔台的物品是水烟筒、金属小铁盒、纸捲,以及一团磨碎的干草叶。
大麻吸食有五法,细D选了最低级最直接的卷roll,吞云吐雾,猪油焦臭渗透枯朽的毛细血管。
阿羽不只一次暗暗鄙夷他,獐头鼠目草草略具人形,就敢仗田寿辉烂朵,光天化日下狐假虎威横行深水埗北河街,27,8岁,兼职道友,全职流氓。
「乜捻嘢诈我型?而家朗青谢晒皮啦!」
「同埋我过到和记之后就唔使听佢支笛,当佢臭四!」
「係咁先,叫鸡嗰阵记得call我。」
细D作滩烂泥状,抖抖柴瘦二郎腿,四下无人之境忘乎所以。搁置手提电话一刻,猛地惊跳而起,连滚带爬打翻玻璃Bong,眩晕又胆寒,整一腔运筹帷幄崩得七稜八瓣。
他早忘了半隻脚踏出福生,偃旗息鼓的红棍,烂船仍有三斤钉。
「青...大...大佬...」
「细D哥你搵到财路,仲认我呢个臭四?」那番逆耳狂辞朗青听得一字不漏:「同人哋斟紧乜好嘢,预埋我一份啊。」
颤慄对上讥誚仇视,细D勉强挤讨好的笑:「...同人哋乱鳩咁吹水咋嘛。」
朗青眼扫狼藉,盛怒之意愈发明显:「我几日冇嚟啫,你就喺我呢度队草,喺外面秘捞搵咗几多?」
「无啊!无秘捞,我只係喺船上面做嘢...」
「做嘢?我做你世界就真!」
他踉蹌跌坐,猜测心窝是否会被掏出,插刀尖以儆效尤。
「哼,嗰阵畀乌鸦佢哋打跛咗一隻脚,死冤烂冤係都要我收你做靚,家阵就嫌我个庙细,供唔起你呢尊大佛?」
妄图以下犯上被抓现行,大麻劲未散,开口申辩喃喃词穷,句子拼得稀碎颠倒。
「我同你笔数等阵再计,讲开又讲,有个老朋过嚟搵你,爹两句先。」
军靴踏入机舱,细D脸庞惨白如死水,冷汗蜡化般溶解披罩骷髏的干腐皮囊。
「沙胆婆!」
「细D哥,好耐冇见。」
??
中日英三语的「欢迎光临」灯管旁,阿羽彷彿重逢老友,时空跨越,霓虹辉煌如斯。
百万夜景朝身后奔扑,分崩离析的虹光扯成一綫,串连阴暗角落,每个前因,每个后果。
真相追溯至那一刀,一场恶斗,一次飆车,埋下成吨雷管,终于点燃火引,在某刻茶馀饭饱称哥道弟之际合力酿成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