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摇头,“徐鹤雪对他来说,不一样,再有……”
他没说下去,只抬眼看着孟云献,“孟琢,我曾想过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还在想,当年若我不听你的劝解,执意留下他,是否他便会活得好好的,像贺童,像嘉王殿下一样,我也会想,他若从少年活到如今,又该是什么模样……”
“杜琮说,剐了他的,不只蒋先明,还有你与我,”张敬眼中泪意闪烁,“这话,是一刀刀的剐了我的心啊……”
这话又如何不是在刺孟云献的心,他几乎是浑身一震,随即想起自己与张敬当年基于战事紧迫,欲为武官提权之时,朝中以吴岱为首的官员向官家进谗言,说他二人所为,意在为玉节将军徐鹤雪谋私。
“崇之……”孟云献喉头发紧,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步履声响,他回头,见是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领着几个宦官,他便立即将书信塞入衣襟,又低声对张敬道,“如今钱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粮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听我一句劝,万莫将粮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万莫触怒官家,也暂时不要提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这样的线索,我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只有将当年之事的背后主使揪出来,我们才有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放心,今日我不会犯浑。”
张敬点头,“等见过官家,咱们两个去东街剃面。”
随即绕开他,朝梁神福等人走过去。
“张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梁神福气喘吁吁。
“这便走吧。”
张敬说道。
知道张敬腿脚不便,梁神福便亲自搀扶着张敬到了庆和殿中,张敬没在殿中看见钱唯寅,据梁神福说,官家已然见过钱唯寅。
“臣张敬,拜见官家。”
张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帘后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梁神福,给张卿赐座。”
梁神福应了一声,立即令宦官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张敬身后。
“钱唯寅是你找来的。”
待张敬坐下,正元帝才出声。
张敬垂首,“官家,蠹虫不除,于国无益。”
“张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说张卿你在老家泽州良田千顷,可我不知,张卿才归朝不久,如何便有这份家业用来养活全族?”
这道声音不紧不慢,却力重千钧。
张敬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猜中什么,他从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确没有这份家业,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恳请官家严惩。”
“张卿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声,“我亦还有新政要倚仗于你,钱唯寅一个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
“钱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宫便是用他们倒卖官粮的钱建成的,而那座道宫,官家从未去过。”
正元帝眼底笑意尽失,“张敬。”
张敬听见里面砚台落地的声音,随即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声含愠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说实话,无论是封禅还是修道宫,官家所为,无不是劳民伤财,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宫无数,而官家身在云京,又真正看过几回?若您真去看了,便会知道,什么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见过浮尸饿殍?可听过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无数人难抵饥寒,只得啃食树皮,吃观音土?您可知道,什么是观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们在等您,等您这位君父救他们的命!”
张敬俯身,叩头。
梁神福与殿中的宦官宫娥俱是两股颤颤,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吓得满头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跄地后退两步,梁神福忙不迭地起身来扶,正元帝却甩开他,抬起手指向跪在那里的张敬:“朕看你……是目无君父!”
张敬抬头,他弯曲的脊背因为流放的那些岁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还是雨露,我为人臣,都该领受!只是为人臣者,虽不惧死,却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第61章 水龙吟(六)
殿内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红的衣袂, 他额间青筋鼓起,沉声压制怒火:“何为死得其所?张敬,你这番话是在骂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 是不是!”
殿中冷极,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 心中万分惊骇,根本不敢抬头,梁神福只敢瞧着君父的衣袂, 鬓发都被汗意湿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无臣无民!”张敬望向正元帝阴云密布的脸, “北边一十三州如何丢的?君父知道, 臣知道, 这大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他们不敢说!”
“可臣要说!”
“臣要问君父, 您是否忘了北边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们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们的君,他们的父!他们被胡人屠戮的时候您在做什么?您与丹丘订立盟约,止战休养, 交付岁币!”
“张敬!”
正元帝怒喝。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 忘战必危!”
张敬俯身叩头, “臣张敬,宁死以谏陛下, 若为仁君,万不可轻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粮草案涉事十几名官员要严惩, 而陛下修道宫伤生民, 亦该为此给天下臣民一个说法!”
多少年来,梁神福从未听过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这无异于是指着君父的鼻子骂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颤,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头去看那位须发皆白的张相公,梁神福面露忧惧,心中十分想劝他,万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窝子里扎,万莫触怒官家,可此时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代州官员倒卖官粮,可是朕让他们倒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