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清喉咙发紧。
周挺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道,“使尊,这其中,绝对不只是吴岱一个人的事。”
“这条线未免也太顺了些,”
韩清收敛心绪,指节敲了敲扶手,“吴岱如今已经疯了,哪里还记事,这些事不往他一个人的头上扣,还能往谁头上扣?咱家让你在泽州好好处置张相公那些田地上的事儿,你却闲不住,硬要插手代州粮草案,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还被你查出当年从那些代州官员手里买走官粮的,便是那个满裕钱庄的曹善礼。”
“算算日子,你身边那个晁一松,如今应该已经带着曹栋,到云京了吧?”
曹善礼是曹栋的父亲,亦是满裕钱庄的前东家,前些年就去世了,如今满裕钱庄做主的,是他的长子曹栋。
正元帝下旨,令官交子取代私交子,这首要被拿来开刀的,便是代州曹家的满裕钱庄,私交子没了活路,便相当于曹家的生意也就断了生路。
周挺在泽州抓住曹栋时,他正被人追杀。
“我一切生意落空,全家性命不保,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不求其他,我有一物可与大人交换,只求大人,保我妻儿祖母性命,”那日,曹栋在周挺的刀下,嘶声力竭,“若大人能令我见到孟相公,我便交出此物,若大人不能,这世上便无人能保我家人性命,何妨此时死了干净!”
“他始终要见孟相公才肯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周挺回过头,望了一眼门外纷扬的大雪,“也许,就要到了。”
“那你也去吧。”
韩清淡声命令。
“是。”
雍州大雪,云京大雨。
这场秋雨之盛,从清晨一直下到天色黑透,一行夤夜司亲从官风尘仆仆,身披蓑衣,护送着一驾马车快速前行。
雨声掩盖了诸多细微的响动,但骑在马背上的晁一松还是发觉了几分不对,他猛地侧过脸,雨幕之中,数道黑影在檐瓦之上跳跃。
“保护好车内的人!”
晁一松立时大喊一声。
亲从官们迅速聚拢,将马车围护在中间。
杀手一跃而下,迅速扑来,刀剑相接,伴随雨声如簇,湿透街边的灯笼,晁一松眼见一人落在车盖上,他立即借力飞身上去,提刀横劈一道,将那人砍落马车。
雨露与血水交织流淌。
隐在暗处的利箭“呲呲”射来,晁一松等人后退到马车旁,匆匆以刀刃抵挡箭支,数名亲从官应对不及,负箭倒地。
晁一松等人退无可退,以人墙相护马车。
箭雨既止,杀手们越靠越近,为首的那人眼尾下方有一道疤痕,眼神凶悍,“上!”
人影重重,堆叠而来。
晁一松等人持刀迎上,两方缠斗起来,那蒙着脸的刀疤男人瞅准时机,一刀抵开两名亲从官,带血的刃光一晃,划破马车的竹帘。
电闪雷鸣,冷冷的光影一霎照见其中正襟危坐的那人,一身紫色官服,头戴长翅帽,抬起一双眼来,面无表情地凝视他。
男人瞳孔一缩。
只这一刹,马车中的人一抬手,一柄长剑抽出,粼粼光影晃动,他不及此人反应,便一脚将其踢下去,随即迅速跃出马车,几招之内,他一脚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剑锋抵在他的颈间,再抬首,他在微弱的灯影里,隐约看见停靠在牌坊之外,远处路边隐约显露轮廓的一架马车。
后方一直藏在暗处的另一批夤夜司的亲从官顷刻奔来,率先制住高处放箭的杀手,两方迎面对峙。
晁一松撑来一柄伞,遮在那身着紫色袍服的老者头上,唤了声,“孟相公。”
孟云献接了伞,提着衣摆往前没走几步,便见前面有人拨开人群,也撑一柄伞,穿着一身竹青阑衫,戴着幞头。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伞檐。
孟云献与此人四目相视,几乎同时抬手,令身后的人统统退开。
“怎么是您啊孟公?”
冗长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面带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问,怎么是你啊……”孟云献盯住他,一字一顿,“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尽失,他二人之间再度陷入静谧,只听得雨声纷繁,他嗅着这股湿润的雨气,往伞檐外瞧了瞧,“我记得,那年我进士登科,也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张相公见我在雨里发呆,险些以为我是高兴得傻了,他请我入府,让人给我添姜茶……”
“你住口!”
孟云献忍无可忍,厉声打断。
潘有芳面无表情,止住声音。
“你哪里来的脸提他?”
孟云献胸中一口浊气四下冲撞,“潘有芳,你哪里还有脸提张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为,你猜,他会不会后悔当初那般信任你?!”
此话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面上看似云淡风轻,“我知道,他一定会后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黄宗玉,好让官家不得不开口来询问我,”孟云献眉目肃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帮我,而是顺势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谭广闻这条线,揪出吴岱,再也没有比吴岱更适合为你遮掩的人了,不是么?”
潘有芳笑了一声,“他哪里是为我遮掩?孟公,难道你以为此事之中,他是无辜的么?”
“孟公,”
他的笑意倏尔收敛,徐徐一叹,“您已经见过曹栋了?若没有他横插一杠,您根本发现不了我,如此一来,您与我之间,还能和和气气。”
他为此而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