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出院那天。”
“哦,所以之前在医院……”
“是的,”江澜笑了笑,“那时候我在追她。”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总来看我的‘理由’,”丁女士皱紧的眉头松了下,她靠在椅背上,目光沿着大阳台向外望,“她都怎么说我——严厉、古怪、无情?”
“没有,她很想念你。”
丁悦不说话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这个时候她既不是慷慨陈词的教育家,也不是严厉的母亲,她静静地坐在那,仿佛整个人融入了这声叹息。
“我的那个时代……无数父母将孩子视为所有物,婚姻是家族的存续,是第二次投胎,我无比痛恨这一点,”她一字一句说,“清樾生下来时我发誓,这个孩子从来不属于我,她有绝对独立的人格,将来也要敢于质问和对抗,我照顾她十八年,我们彼此是十八年的租客。”
然而如今却是矫枉过正吗,她无声地问。
无论放在哪个语境,十八年的租客都是振聋发聩的一句话,江澜低头看旋转落下的茶叶,“老师看过导盲犬纪录片吗?”
“嗯。”
“小狗必须在寄养家庭过一个幸福恣意的童年,之后他们才能忍耐、坚毅、勇往直前——工作犬的一生太苦了,需要足够强的信念,人的一生也是这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浅笑,“又短又苦,大部分时间都很孤独,这就是十八年后的样子。”
叁十露头本是事业上升期,成败在此一举,所有人疲惫但又充满热情,很少会像江澜这样,她自信的同时又伴随内省,可见痛苦令人温柔,挫折令人迂回。
丁悦拢起双手,视线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艺术家对色彩很敏感,如果给每个人一个颜色标签的话,从第一次谈话起她就是薄花蓝,外热内冷,所有热火在灵魂中渐息,只留炭火余温。
“我之前不喜欢小谢,因为她太有野心,而清樾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丁悦觉得有点好笑,“你倒好,你什么都没有,我女儿也还是个傻瓜。”
“哪里。”江澜抱着茶杯笑得开心,小傻子多好啊,小傻子不会在乎她身上的一切标签,喜欢的是狼狈的遍体鳞伤的岚岚。
“聊聊见家长的传统话题吧。”从医院延续而来的谈心到此为止,丁悦问,“你父母还在老家吗?”
“还在。我爸爸是部队转业的看林员,我妈是导游,家里还有个哥哥,开出租的。”江澜说起来十分顺畅,仿佛在工作面试,“我自己32岁,离异。”
“离异?”丁老师感觉自己不会再惊讶了。
“嗯,前妻觉得外科医生太累,要我回家生孩子。”
“……多大脸,”上一代女权斗士冷笑一声,“离得好。”
……
吃过午饭,小朋友拉着她到卧室,门一关就抱人蜷在床上,盯得紧紧的,好像她刚在屋里遭受了丁女士的毒打。
“她跟你说了什么?”方清樾闷闷地说,“难听的话不要管。”
江澜仰躺在床上,看衣柜上面放着的吉他包,就算是新房子,大叁居依旧有一间清樾的卧室,堆放着从老房迁来的书本、老乐器还有衣服,谁又能真做十八年的租客呢,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一处归巢。
被褥之前被洗晒过,呼吸满是太阳的香气。
“没有的,”她认真捋女朋友的发梢,“我给你妈说啊。”
两人侧躺,头发纠缠到一起,眼睛对视。
“你喜欢现在的房子吗,如果喜欢,我把剩下的贷款还了吧,”她轻轻说,“如果想换个大一点的,咱俩钱凑一凑,还贷也不会比现在累。”
方清樾眨巴了下眼睛,连呼吸都忘了,“快一百万,你是不是傻?”
说完她就开始打嗝。
“对啊,我还说落你户口本上,将来有孩子还随你姓。”
“嗝,”越听越离谱,方宝宝哈哈笑起来,“那完了,我妈会拿擀面杖打你这个婚驴。”
“那不会,”江澜亲她脑门,“我俩可是都离过婚的革命盟友。”
两个人滚到被子里笑得直发抖。
房间隔音没有很好,丁悦听见卧室里一阵欢快的笑声,又叮叮咚咚翻箱倒柜,不一会儿两个姑娘拿着网球拍出来,自家闺女还能套上高中的校服,而江澜扎着马尾,穿着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加肥运动衣,记不清是哪次买的,凑一起像两个逃课的学生。
“妈妈,我们去学校打球了。”女儿挥挥手。
“阿姨,你还缺什么吗,我们上楼买回来。”
丁悦赶紧把这两个冤家轰走,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声音还是飘过来,“你穿我衣服还挺合适的。”——“大了点,你怎么买这么大的,袖子都到我手背了。”——“可能是睡衣。”
午后阳光明媚,漫天云走,丁悦一边织毛衣一边朝楼下瞄,两个身影打打闹闹,细碎的影子跳跃,一同落入滨江大学的灿烂冬日。
作话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