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楼、沙子、骄阳、绿茵。
大太阳照得方清樾昏昏欲睡。老人摇动轮椅,手背贴胶布的少女喂鸽子,此刻第一花园医院正与炽白混在一起,给视网膜残留大片绿色块。
最先打破祥和的是一声稚嫩的尖叫,五六岁的小豆丁捂着手,惊恐地后退几步,被同伴推倒在地。午后摇晃无数倒影,女孩嚎啕大哭,惊动不远处的家长,不一会儿护士来了,一边哄抽噎的小可怜,一边怒骂罪魁祸首。
“许新梅又是你!你给我过来,道歉,听到了没有!”
“我不!”许新梅做了个鬼脸,扭头钻进树丛,她像头病鹿一样朝清樾这边闯,可惜她摇摇晃晃的,没走几步就蹲下来大口喘气,汗从下巴留到步道上,激起一小撮泥土。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嘴唇指甲都是紫的,说是小紫孩也不夸张。
方清樾从没遇到这种情况,正犹豫要不要喊医生,这时脸颊贴上一瓶矿泉水,江医生坐过来逗小孩,“许闹闹,闯祸了吧。”
“哼。”
“饭吃了没,氧吸了没?乖啊,再几天就要手术,老陈天天抓你都要疯了。”
“假好心。”这孩子硬着脖子站起来,“死变态。”
江澜表情不变,伸手朝同僚招呼,“哎,别找了,在这蹲着呢。”
一直到被医生护士追来拽走,小屁孩都嚷嚷着谁稀罕,夹杂不知哪里的脏话,两只小手张开五指,没进白茫茫的病房。
刚被骂完的小情侣面面相觑,江澜主动贴过来问:“面试怎么样?”
“还是那样子,”清樾低头抠手上的水瓶,没有顺着女朋友的贴心转移话题,她停顿一下,“这孩子什么病?”
心脏中心的病房当然是心脏病,平常人只需要了解这叁个字就会望而却步,叹句真可怜,但当这个问题作为话题的开头,以清樾的执拗,江澜知道她想听的远远不止这些。
“法洛四联,狗血剧里常演的先心病,你可以看成主动脉、肺动脉在心脏上系了个扣,”江澜端正态度,解释道,“手术越早越好,也不至于是不治之症,主要她拖得太久,什么情况不好说。”
——“你看她多大?”
“五六岁?”方清樾不确定,“两个小孩感觉差不多。”
“噗,许新梅都十岁了,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以大欺小。”
原来这就是先心病。方清樾转头看那个被欺负的女孩子,软软小小一只正趴在妈妈怀里撒娇,她妈妈是个衣着优雅的女人,现在表情不好看,给护士抱怨没家教,疯孩子云云,声音不大,带着中产阶级的轻蔑。
“我……好像没有看到她家人。”
“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江澜抿唇,本来没打算讲这些,她的工作有太多扫兴的部分,实在不适合在约会的时候败胃口,但和女朋友对视,里面又过于平静和温柔。
“不方便说吗?”还有单纯的善良。
“也没有……她是心儿外的主任援边的时候带回来的,妈妈很早跑了,家里就一个爹,赌博欠债,把她扔到这里不管不问,到现在住院费就在那摞数字。有时候挺讽刺的,手术费五万换一条命——有很多人换不起。”
方清樾深吸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她涌起一点情绪,握着江澜的手放在腿上,很多人臆想外科医生的手很好看,灵巧修长,带点救死扶伤的滤镜,其实每天光洗手就要刷这么多遍,过久的抓握持针器,一双手生锈操劳,担不起这么多旖旎,她摸到手心处僵硬的筋,一边揉一边问:“那……你们要怎么办?”
江澜跟着她看自己的手,生命爱情智慧叁线像个大撇的川,清晰疏朗,看上去甚少操心——可见算得不准,她走神想早年听得一些玄学,可能阳光太足,爱人太体贴,不自觉就松了口。
“是你的话会救么,这么恶劣的孩子,没人教没人管,好了之后她跟那个混账爹回去,先不说能活多久,可能一辈子活得最像人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清樾感觉自己越走越深,触及某座沉重的大网,她垂眼说,“善行很可能事与愿违,不能救所有的鱼,但水坑里的这条小鱼我在乎,那就要当下,即使最后她还会被天敌吃掉……也与我救她的初衷无关。”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样就足够了,江澜亲吻她的脸颊,“好啦宝宝,座号快叫到我们了。”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后来呢?”
“天大地大,生命权最大,政策减免加捐款,马上会手术的。”江澜牵着她,手抄进口袋,两人的手指在口袋里相扣,“开心点,我亲爱的小艺术家。”
小朋友鼓起腮帮,静电炸着几绺呆毛,嘀咕着才不是。
两人慢慢走在院区小径,说了一些或诙谐或深奥的段子,当然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医院作为故事的最终环,离别比车站多,忏悔比教堂多,而本该大行其道的拯救,也大多数是悲悯的旁观。
医学一直在发展,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孕妇不能落实产检的地方,幼儿自生自灭的地方,青年拿健康搏出路的地方,老人等死的地方……医道有穷,人道有尽,而人间苦海浪涌,代代不息。
江澜和何程程想的不一样,或者说在这行磨久了也更认命。
她不再是用方结编手链的小女生了。每一份初心都被妥帖地收藏,被最亲密的人大声夸赞,总觉得老子天下第一的年纪已经泛黄脱落,毫无影踪。如今人生海海,她在缝隙中走得足够深,再不必让人理解。
当然,直到方清樾谈起。
女孩子努力朝她靠近,用那些爱和情绪结成的嫩芽触碰她,缠绕她。
她的心说着最柔软的话。
【你可以一直一直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