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暑气渐消,殿门口立着两人,男子衣着华贵,姿容风流,身后半步的女子虽然身着宫衣,但腰板挺直,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姚姜,那些人怎么回事?”昏君楚钦指着一群穿着常服的女子问姚姜。
上前半步,姚姜福福身说:“回陛下,是要出宫的宫女。”
既然入宫,便是宫里的人,缘何出宫呢?楚钦想不明白,但他近两年来不想再问姚姜这些愚蠢的问题,于是沉默不语,而眼神却甚是好奇。
“宫女满了二十五岁便要出宫,总不能人老珠黄的,冲撞了各位贵人。”她适时解答。
算来姚姜入宫已有七年,但楚钦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年岁,一时兴起问了句:“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今年二十四。”
明年就满二十五了,到时该怎么办?放她出宫吗?但他不想放姚姜出宫。
“她们出宫可有去处?”他问。
闻言,姚姜远眺着这队长龙似的人,眉眼淡然,“父母健在的自然要回家,若是父母双亡,就去投奔亲戚,不过总归要寻个人家嫁出去。”
这便是这时代女子的宿命,谁都逃脱不掉,但姚姜不愿,她已向家里修书一封,说她联系好了一家道观,日后出宫就在那里清修,为这几年在宫里冤死的亡魂超度。
七年以来,在她眼皮子底下死的人,不计其数,从初时的惶惑到后来的冷漠,夜夜梦回都让她心惊,难道和楚钦待的时间久了,也像他一样癫狂冷血了么?
楚钦是个名副其实的昏君,稍有不顺心便要杀人,御前侍奉的宫女内侍不过几月便要换一批,但只有姚姜一直在,并且坚持了七年。
今日散步,楚钦只带了她一人,他在锦鲤池站定,随手撒了一把鱼食下去,继续问方才的话,“那你出宫也要嫁人了?”
“奴婢不知,全听家里安排。”姚姜并不想接他的话,叁年前有位小小的才人,做了一首闺怨词,楚钦看到后,爽朗地笑了几声,反手把她指给个老光棍做妾,看才人哭,他还甚为不解地问:“你想男人,寡人就给你男人,你有何不满?”
想起此事,姚姜又默念句佛语,愿那位姑娘逃出生天。
是以楚钦极有可能也要给她指婚,毁了她一辈子,姚姜及时打断说:“陛下,用午膳的时辰快到了,您该回去了。”
却见他轻笑着拍拍手,“就在此处吃,此处风景好。”
楚钦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姚姜福身称是,转身去了御膳房传令。
下一瞬,原本游移着的锦鲤通通翻着肚皮,飘在翠色水面,楚钦阴着脸把手里的药瓶装好,这些鱼出双入对的,真是碍眼。
待姚姜发现这一池子鱼死干净,已是上膳之时,楚钦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眉头舒展,让姚姜给他斟酒,问道:“你想不想嫁人?”
听得他说,姚姜心里直打突,为何揪着此事不放呢?必是要折腾她,想想这七年来,她还没被楚钦责罚过,估计轮上她了。
于是小心谨慎地答:“奴婢还不想嫁人。”
预备了一肚子话的楚钦忽地被她堵住,眉头渐渐拧起,“为何不想嫁?寡人后宫那些美人,可都是欢欢喜喜嫁给寡人的。”
也只有他一人觉得她们是欢喜的,姚姜暗暗腹诽,回道:“陛下自是与这世间男子不同,娘娘们欢喜是理所当然的。”
“你觉得其他男子比不上寡人?”楚钦笑吟吟地问。
“陛下英明神武,玉树临风,当今世上无人能比。”虽然这话不走心,但姚姜还是心里作呕,在她看来,任何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楚钦都比不上。
听得她回答,楚钦心里极为熨帖,往日这些马屁他都当做废话,今日的却是顺耳非常。
在他想来,姚姜必是舍不得出宫,舍不得离开他,但她在自己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他得给姚姜找个好出路,找个信的过的人嫁了,再赏赐些财宝,免得她受欺负。
但姚姜却不想嫁人,这该如何是好?
他喜滋滋地又饮了一杯酒,两颊飞起红晕,软声说:“姚姜,你扶寡人回去。”
虽说皇帝极为挑食,长得瘦弱,但他好歹是个男人,身上那一把骨头总硌着她,姚姜勉力扶起他来,却见楚钦伸手搭在她的肩上,偏头蹭蹭她的脖子,呢喃道:“你身上的味道一直没变。”
说来这味道,既保了她,也害了她。
姚姜初时入宫是选秀女,但因为长相平平,做皇帝的女人还不够格,便被分去王昭仪那里做宫女。
王昭仪家世不错,但为人和善,在这宫里并不想争那个昏君的宠爱,可那日院里的枣熟了,内侍和宫女们热火朝天地打枣,惊动了四处闲逛的楚钦。
他也想打枣,但帝王的脸面不允许他直说,便虎着脸瞪着身边人,想着有个会看眼色的能明白他心里的渴盼。
然而没人明白,只以为他又要发疯杀人,一时静默无声。姚姜看他这样子,便想起来家里的表妹,她也是这般性子,想要什么从不直说,非要别人捧到她面前,才勉为其难的收下,但其实心里欢喜的不得了。
她壮着胆子,把那根长杆送到楚钦手里,说道:“既然陛下今日来了,不若给奴婢们打几个御枣下来,沾沾您的龙威。”
终于有个人明白他的心思,十五岁的楚钦,故作嫌恶地拿起竹竿,说:“那寡人便允了你,真是麻烦。”
下一瞬,他急切地冲到树下,噼噼啪啪地敲着树枝,成熟的枣子纷纷落下,砸到树下跪着的太监宫女,看他们被砸的呲牙咧嘴,楚钦笑得开怀。
最终,他罕见地没有发怒,心满意足地抱着一筐枣子走了。
众人纷纷称赞姚姜有大智慧,谢她今日的救命之恩,王昭仪因此让她做了身边端茶倒水的大宫女。
没过几日,便到了王昭仪的侍寝之日,往常楚钦都是来晃一圈,挑些刺便走,但今日竟然要留下。
他兀自滚进榻里,却不让王昭仪上床,瞪着眼说:“你也配和寡人睡在一张床上?”
嗅了半晌又问,“床上怎么没那味道了?”
他揪过王昭仪来闻了半晌,没有嗅到,又抓过姚姜来闻,终于找到,命令说:“你今天晚上就站在床边,陪寡人睡觉。”
王昭仪求助地看着姚姜,为了自己和众人的性命,她硬生生地在床边站了四个时辰,直到楚钦醒来。
楚钦罕见地酣眠一场,睁开眼时竟然有些乖顺少年的模样,头发微鬈,褪去发狂时的狠厉,眼神十分清澈明朗。
他打量着床边神情冷静的姚姜,心里思忖,虽然他对后宫的美人没甚意思,但他也晓得美丑,眼前这个宫女只能说顺眼,还不能叫漂亮。
若是收了她,自己便吃亏了,所以想出个好主意。
“你叫什么?”
“奴婢叫姚姜。”
“以后你就到寡人身边伺候吧。”
“是。”
皇帝的命令,没人敢违抗,何况那位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昏君,从此,姚姜便小心谨慎地在他身边做牛做马。
初时主要职责是站在他身边陪他睡觉,白天补觉,但有时白天楚钦也要叫她,缺觉之后,身体实在吃不消,她便把自己身上挂着的香囊,依样缝了十个八个,进献给楚钦。
这番晚上应该不需要她伴着入睡了,然则依然不行,楚钦恼怒地把托盘打翻问:“陪寡人睡觉你不愿意?”
“奴婢不敢,只是晚间不睡,白天便不能好好服侍陛下。”姚姜急急跪在地上说。
“有何不行?寡人往日晚上睡不着,白天不依然要处理政事?”
他那也叫处理政事?地方缺钱了不给,有灾民闹事便要镇压,堂上有老臣各持己见,吵红了脸,他不说规劝,竟然让大臣们都散开,撺掇二人打架。
山林里的猴子都比他活的累,姚姜在心里揪着楚钦暴碎一顿,但面上依然平静,仰起头来目露落寞说:“奴婢遵命。”
但楚钦却好像被这眼神扎了一下,不悦道:“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
随后好似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准你在旁边搭一张床。”
但第二天早上她却是在楚钦的床上醒来的,她连忙下榻跪在地上请皇帝责罚,心里绝望地估量,想必这回是要人头落地。
却见他敞着衣襟,脸颊微微泛红,眼神躲闪,钻出床帷说:“你睡觉真是不老实,竟然爬上寡人的床。”
“求陛下责罚。”
楚钦却挑起姚姜的下巴来,看着她惊慌的表情,心情大好,“罚你帮寡人批奏折。”
一连数日,姚姜合眼时虽然睡在自己搭的床上,但睁眼后总变成楚钦的龙床。可他竟然未曾怪罪,瞥她一眼说:“下不为例。”
真真是反常至极,姚姜睡觉素来老实,怎么会爬到他床上呢,于是她留了个心眼,晚间装作睡着的样子,等着楚钦作妖。
约莫叁更时分,早已沉寂的床榻,有些簌簌的声响,之后一个谨慎的男声传来,“姚姜,姚姜。”
她差点便要下榻应是,但听得他好似在试探而不是真的喊她,于是僵着不动。
片刻后他散着长发,幽魂似的钻出床帷,伸出两截胳臂,把她一点点地搬到床上。
但平躺着又有些不满足,便紧搂着她,在她身上嗅来嗅去,良久才睡着。
虽是夜晚,姚姜却心明眼亮,这个昏君难道是有些怪癖,喜欢搂着人睡?但后宫那么些美人他怎么一个都不搂?
多想也无益,姚姜干脆躺平任搬,总归是皇帝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