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闲工夫就去看着你弟弟?啊?你没看他都饿哭了?你给他点饼干,陪他玩……”
“大人赚钱不容易,我和你爹开个破店就跟不是活的一样,天天都够够的,真想死了,你还添乱……”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逼死我……”
于锦芒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弟弟真是个讨厌鬼,他天天哭,在一个学步车里跑来跑去。学校里组织什么暑假夏令营,什么周末活动,什么踩青踏春……于锦芒都没办法参加,倒不主要是报名费的问题,最重要的事情在于她有个弟弟。
有个每时每刻、只要醒着就离不开人照看的弟弟。
谁让她是姐姐呢。
姐姐就该听话,就该懂事,就该让着弟弟、照顾弟弟,就该把时间都花在弟弟身上。
谁叫她是姐姐。
谁叫她是生——
于锦芒又偷偷攒了几块钱,买邮票买信封,那时候课文里学到凡卡给爷爷写信。劳动了一天的凡卡,等老板、老板娘和伙计们都去教堂里做礼拜,哄睡了老板的孩子,偷偷摸摸给爷爷写信,求爷爷接他回去。
于锦芒也写。
爸爸妈妈都去了店里,她哄睡了弟弟,用好不容易省下来的早餐钱,给姥姥写信,求姥姥接她回镇子上。
她不想照顾总是哭闹的弟弟了。
写完信,于锦芒擦着眼泪,还在信封上郑重地画了一颗爱心,那是班级上很时髦的画画符号,她想,姥姥应该能感受到她的想念。
但那封信寄出去后就杳无音讯。
于锦芒盼啊盼,姥姥一直没来接她。她等了好久,最后等到习惯照顾弟弟这件事。
那封信最后到了哪里,于锦芒也不知道。
后来,弟弟不需要人照顾了,她也上了高中,更没有时间;于锦芒想,等高中毕业后、放暑假就好了。
高中毕业后,她打了两个多月的暑假工,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想,等上大学后就好了。
于锦芒去了北京读大学,离家更远。暑假要么打工,要么就是学习,备考研究生——等考上研就好了。
再后来,于锦芒考上研了。
姥姥也死了。
没关系。
现在的于锦芒又见到了姥姥。
姥姥现在的牙齿还没有脱落干净,她还不用戴假牙,一双粗糙的大手搂着于锦芒,笑着问她,学习怎么样呀?还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吗?那边吃的喝的和家里不一样,还习惯吗?姥姥知道那边什么都贵,物价也高,你别不锅少(不舍得)着吃。姥姥有钱,姥姥知道你爸妈不舍得给你花钱,没事,姥姥有……
于锦芒搂着姥姥的胳膊,都一一地说了。
她渐渐地有些困了。
姥姥又问:“你男朋友对你好吗?”
于锦芒困倦了,她说:“姥姥,你记错啦,我还没上高中呢,我还小,没男朋友……”
姥姥拿蒲扇赶蚊子,拍拍她,笑眯眯:“是,姥姥糊涂了,记串了。外面多好呀,多热闹,好吃的也多,玩得也多,多好,咱们要上大学,要找好工作,要好好……”
于锦芒抱着姥姥,一觉到大天亮。镇上到济南去的车少,一天就三趟。姥姥早早买了豆腐脑,撒了小芫荽末小葱花,又煮了粥,搭着热腾腾的火烧和包子,一定要让小外孙女吃得饱饱再走。
路世安吃得不少,罕见的寡言沉默。
于锦芒呼次呼次吃到胃要爆炸。
送她上车,姥姥还给她装了一袋子火烧,还有洗干净的苹果和煮熟的鸡蛋。
最后,姥姥拍着于锦芒的胳膊,她一双手长了皱纹,像粗糙的、热乎乎的树皮。
“妮儿啊,”姥姥说,“回去后就别来了,你还小呢,别这么急着来看姥姥,啊?”
第10章 丢脸 富贵勿相忘
姥姥一双手长了好多茧子。她大半辈子都在做农活,农闲时候,若是无事,也出去打工,去东营摘棉花,或者做一些日结的零工。建筑小工,去种植绿化带,水果采摘……什么活都干过,什么都做。
上了年后,手指关节都微微变形,阴雨天时也痛,痛到要低声哎呦哎呦,后来就擦止痛的药膏,但一双手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点点变粗、弯曲下去。
此刻,这双变形的手正压在于锦芒胳膊上。
于锦芒愣:“姥姥。”
她来不及说更多,司机叫着要发车了。小城市的地方,车子不那么守时,也不需要提前购票,先上车再购票,看着人坐齐了,司机吐了口唾沫,喊着,提醒大家都上车,坐稳,准备去济南……
于锦芒的心忽然慌了一下,她急切伸手,只摸住姥姥的手背,温热,粗糙,皱纹。
于锦芒叫:“姥姥!”
姥姥只是笑着看她:“早点回去,妮儿,你爸妈都等着你呢。”
姥姥松开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胳膊,下车了。
站在阳光下,车门关上,声音很大。隔着不干净的、模糊的玻璃,姥姥向她挥挥手,眼角每一条皱纹都有着熠熠的光。
于锦芒想下车,却被路世安一把薅住,仗着其他人看不到他,路世安以一种半强迫的姿态将于锦芒抱回她的座位,低声提醒她:“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