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言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向后仰倒。
并不是意识随着身体倒地,而是灵魂预先就坠落到了身体之后的某个地方,以至于躯体撞击地面的感觉甚至没有传达入意识之中。她被抽离出自己的身体,能通过肉体所感受到的一切都随着那无形的力道迅速远离,但她却没有昏过去。
她的意识清醒着溺毙于空气之中,看到了没有肉体的存在才能看到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无尽的黑暗,其余的一切都仅以概念的形态存在于她的身旁,没有身形,更没有影子。有那么一瞬间,在绝对静音状态之下,她甚至恍惚之间同时感受到了瞬间与永恒、死亡与新生。
这些概念几乎将她挤碎。她脆弱而渺小,在这一切面前不值一提,无名无姓、无根无源。名为“卿言”的概念被困在这些庞杂混乱的存在之中,那一阵阵犹如崩裂的山体、呼啸的海水、肆虐的狂风一般碾压、倾倒、撕扯着她,誓要在这个没有时间也没有救赎的地方将她彻底同化。
可她还下意识的挣扎着,尽管没有躯体的她甚至不明白挣扎意味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有形体的存在。
那存在悬在黑暗的正中央,微微的散发着光芒。卿言这才仿佛重新拥有了视觉,抑或是重新拥有了感知形体的能力,于是她奋力的“看”向那唯一的存在,逐渐描摹着自己已经遗忘的认知,这才看出,前方是一团似乎是荧光乳浊液凝成的影子。
那影子无身型也无面貌,可卿言却莫名知道她的名字。
何傲君。
卿言想要开口呼唤她,可那个世界似乎没有声音的概念,她什么都没能传达过去。那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熟悉的存在,所以她只能尽力向何傲君的方向探去,在庞杂的概念之海中重新磨砺出自己的灵魂形体。当她终于能向那影子伸出指尖的那一瞬,那个绵软无形却莫名寒冷的影子用尽全力推了她一把。那影子几乎因为此举而消散了,却也只是让卿言的灵魂缓缓地飘向另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的尽头,就是卿言的身体。她几乎是被自己的身体吸了进去,完美的嵌入其中,再也不会从肉体的缝隙之中漏出一滴灵魂。
中毒带来的痛苦早就积蓄在这具身体里,等着她的灵魂自投罗网。那痛苦终于捉到她,似乎在惩罚她私自逃走一般,耀武扬威着施与她惩罚。周遭的空气冷得可怕,却又像是蒸发掉酸溶液般烧灼,争先恐后的侵蚀着她肉体每一处需要氧气的地方。她的五脏六腑也在毫无章法的变换位置,撕扯感伴着一阵阵沉重的恶心,令她恨不得干脆将体内的所有脏器呕出来。
可她却一动也动不得,仅仅是睁开眼睛这个小小的动作就足以让她大脑一阵阵晕眩。
她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去重新认识现状。是了,她应该是被浸了毒液的钓鱼线划伤了手指,陷入了昏迷。她想试着坐起来,可光是收紧手指就花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在她还未有什么能让外人观察出的动作之前,就再一次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卿言终于幽幽转醒。恶心的感觉依旧没散去,甚至耳边还响起了不自然的嗡鸣声。她面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刺眼得很,所以她皱着眉头刻意眨了几次眼睛,试图重新适应光线。
守在一旁的狱警见状,急忙出去通知狱医。这次卿言坚持到狱医给她做检查。她听不清狱医说什么,只能“嗯嗯呃啊”了几声,表示自己应该还能活着,便又敌不过疲意睡了过去。
再下一次醒来,等卿言的视觉和听力终于恢复到稍稍正常,便见到了推门而入的何梦露。
她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何梦露的脸色都似乎灰了一层,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卿言,似乎要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狱警为何梦露搬来椅子,就放在卿言的病床边,可何梦露却对此毫无知觉。
“监狱长……?”
何梦露这才好像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坐在那张椅子上。半晌,她才缓缓地挥挥手,示意狱警退下去。
狱警从外面带上门,可何梦露还是没有动。在那里坐着的好像是一副壳子,真正的何梦露被困在那副壳子之中,盯着卿言的那双眼睛似乎想挣脱这具身体,扑进卿言的怀里,和她融为一体。
可她不能。她再也不敢关掉监控之后去找卿言,即便是从办公室到医务室只是一段五分钟都不到的路程,她也不敢这么做。她不敢想卿言待在一个监控照不到的地方,处境会不会变得更危险。卿言的猜想已经被证实了,不是吗?谁又敢保证田小萌的钓鱼线是唯一一个威胁?
她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看到卿言被推进手术室抢救的那一幕时,究竟害怕到何等程度。所以她只能以监狱长的身份去见卿言。她必须将自己所有的恐惧和不安,所有的庆幸和欣喜,所有的爱意都关在监狱长的躯壳之中,连一个拥抱都不能索求,一滴眼泪都不能给予。
卿言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正对着自己的摄像头,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开口轻声道:“……监狱长,早安。”
何梦露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一定会哭。所以她只能看着卿言,贪婪地看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卿言也很想抱住她,一遍一遍的告诉她自己没事,告诉她主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可她明白,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在那台监控摄像头之下,她与何梦露绝不能露出半点多余情感。既然她已经确定王赟才的确打算要她的命,就不能再给他任何把柄。
她没法安慰她的小狗,也没法拥抱她的爱人。于是她只能故作轻松,开口问道:“有烟吗?烟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