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1 / 2)

孽海的浪潮退去了,好似未曾汹涌过,天际仍是绚烂的红,司命还伏在斐孤身上,一时僵硬不已。

    你在害怕什么?你为什么怕你喜欢他?

    她还在混乱地想,斐孤却掐诀清理了她的身体,重新给她穿好衣裳。

    一场确认她存在的激烈情事结束后,他也好像平静下来了,抬手理正她的冷玉簪,他温顺地埋在她的脖颈间,依恋道:“苦楝,你杀了我罢。”

    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在她脖颈间蹭掉太多泪水,他的身体自始至终没有热起来,那身衣袍浸透了血反而更凉了。

    她闭了闭眼,不知道作何反应,两人仍是相拥的姿态。她不出声,斐孤也就安安静静地抱着她不动,唇擦过她的脖颈,印下一个个温柔的吻。

    “苦楝。”他唤道,捧起她的脸试图再吻一下她的唇,司命却别开了脸,面无表情地推开他,渐渐站了起来。

    斐孤无力地笑了一下,随她起身,跟在她身后。

    “你要去哪里?苦楝。”

    司命茫然地站在孽海畔,望向水面影影绰绰的两人,交迭的双手焦躁地不断揉搓指间,试图抹去那份隐约的突兀痛楚。

    “苦楝,你喜欢过我吗?”他走近了,坠落的恨水被他握在手中,在他环住司命腰之时,一手去拉她的手腕,将长剑放在她手中。

    “别叫我!滚开!”司命却陡然被激怒,竭力保持平稳的手握紧了剑柄,一剑朝他刺去。

    毫不留情的一击,斐孤胸口血迹宛然而生,他却在笑。

    司命从他身体里抽回长剑,淋漓的血沾满剑身。

    “不是的……”她摇头,眼睛却不看他,“我不会喜欢你的。”

    “我若是喜欢谁,决计不会伤害他、折磨他的。”

    她的目光落在恨水剑身,恍惚道:“我若是喜欢你,不会想置你于死地的。”

    “我在意的人,我从来不会伤害他们的。”

    “没有喜欢过你,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他笑着应了,“你来,我教你怎么彻底杀我。”斐孤抬手示意,司命不动,斐孤只好往前走,试图握住她持剑的手,她猛地抽回手,不让他碰。

    斐孤顿了顿,望着那张永远漠然的面容,忽然扣住她的肩,低声道:“我死之前,再亲一下我好不好?”

    俯低下来的英俊面容苍白脆弱,他闭着眼几乎是虔诚的,那唇凑近了,一吻即将落下,司命再度别开脸,一掌击开他。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握着剑喃喃道,一步一步往孽海退。

    为什么?

    为什么指间涌动的痛楚无法抹去?

    她到底在想什么?

    一步之遥,她混乱地看着斐孤,退无可退之时,一脚踏入孽海,惶然坠入深海。

    斐孤一惊,跟着跳入孽海,试图去拉她。

    很奇怪,真正坠入孽海之时,她指尖痛楚却不断消退,她的心开始渐渐平静下来,恍恍惚惚想起旧日。

    “念归道长,又过一百年了,你与他还在痴缠。”苦楝还待在须弥观,又叹一声。

    “无妨,他迟早会为我改变的。”

    苦楝摇摇头:“百年前我曾经撮合一对男女,是一对并无血缘的兄妹。那时那个人为了妹妹逼我相救,我那时十分厌烦,很有怨气,于是救人之后,我逼迫那人娶他妹妹。”

    “很恶意,我知道他不喜欢他妹妹,但是他妹妹喜欢他,这一生,他都是为了妹妹在活,从未得到自由。他逼迫我救她妹妹,作为代价,我要他永远失去自由。”

    苦楝低头道:“五年之后,我在驿站遇到那位姑娘,她不似旧日羸弱苍白,满面笑容地同另一位男子在一起。我以为是那人不守信用,并未娶她。”

    她还记得朝梦摇头笑道:“并非如此,我病愈之后,哥哥本要娶我,是我自己拒绝了他。”

    苦楝当时愣了愣。

    “哥哥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并不想让他不快乐。他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天大地大,何处没有好男儿?我想哥哥想出去看看,我也应该四处看看了。”朝梦不再是被迫困在病榻上的弱女子了,当天地向她敞开,她也要走出那座院落了。

    “我现在很好,年底也会带夫君去见哥哥。”朝梦依旧温柔,关切问她,“不知医女是否一切安好?”

    “我很好。”苦楝干巴巴应道,“祝你一路顺风。”

    “多谢医女。”朝梦即将离去之时,犹豫转身,“或许有些冒昧,但您若能再见他一面,或许……”

    苦楝却已不在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桂花树下永远香香甜甜,苦楝捧着热茶,“我一向不爱撮合姻缘,只那一次因我的恶意,差点强迫两个人在一起,我甚至没有考虑过那位姑娘的心情,她的人生要如何。还好他们最终并未一起。”

    “做对貌合神离的怨侣也很蹉跎。”苦楝沾水在石桌上轻轻写了两字,忽然道,“念归道长,他背着你犯下诸多杀孽,你知道吗?”

    “我知道。”念归道长低声道,“他会改的。”

    “你希望他改,他就会改吗?”苦楝想了想,“他希望你同他一起,但是你也不愿,所以你们才一直僵持不下是不是?”

    念归道长沉默不语。

    苦楝想起妩盼曾经驯服的一只妖,道:“我的一位朋友曾因一时兴起,强迫了一位食素行善的妖,她引诱了他,令他吃生肉,杀同类,以她指令行事,满手血腥。”

    “然后呢?”

    “然后有一日,他又杀了一只妖兽,在溪边清洗双手之时,忽然便顿住了。”

    “他应当是醒了,不知这些日子杀人吃肉的到底是谁,是他吗?还是别人?”

    “那明明不是他本性所愿,是我的朋友驯服了他。”

    “可是被驯服的他是真正的他吗?”

    念归道长一僵,望向她在石桌上写下的两字——相配。

    “那日恰好他正遇仓山老道,于是点化了他,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做仓山老道座下兽,也不愿留在她身边了。”

    她想起那夜妩盼来寻她饮酒,喝个酩酊大醉,却不说喜欢他,只拎着酒罐摇摇晃晃道:“他以为他是什么个东西?我男宠众多,会在意他的去留?”

    说罢,手中酒罐就被妩盼狠狠扔下,哐当砸碎了,苦楝望去,妩盼娇艳的面容上是罕见的愤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过去许多年了,她再没见过妩盼如此模样,眼下她抬头望进念归道长的眼眸:“道长也想驯服他吗?他愿意被你驯服吗?”

    “我……只是想度化,叫他改邪归正。”念归道长急道。

    “道长令他改邪归正又何尝不是一种驯服呢?那邪也不是邪,他也不是从前的他,你道是度化,可于他或许只是驯服。”

    “就好似道长不愿为他入魔道,他亦不愿为道长行正道,本性不变的道长与他真的相配吗?”

    “若是逆了本性,面目全非的彼此又真的能相守吗?道长又还要与他蹉跎多少年呢?”

    念归道长不再言语,骤然起身,失礼地率先离开了。

    不日,她也离开了须弥寺,两年后却收到念归道长的来信,是风中飞来的一只乖巧的灵鸽。

    “见字如晤:

    苦楝,时机已到,吾不日飞升,只一事相求,来日故人逝去,汝着道袍代吾见他一面,多谢。

    愿不日天上见,一切如愿。”

    念归道长果然飞升了,苦楝依照她的请求在百年后,那人身死之时赴往他的葬礼。

    白发朱颜的道人躺在黑棺之内,手里紧握着一枚泛黄的信。

    “阿忱,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答应你会为你停留,但我还是要走。从此你行你的逍遥道,我走我的通天路,彼此自由罢。”

    念归,念归,她却不归,终于抛下一切挂念,飞升以后也再不回头了。

    苦楝静默地站在这奠堂内,想起旧日她与念归道长的对白。

    “念归道长,你觉得何谓道,修道到底是修道,还是修我?”

    念归道长莞尔一笑:“你认为呢?”

    “或许是修我?”她不确定。

    “那又是如何修我?”

    如何修我?

    “未曾言爱,未曾言恨,不爱不恨,是谓修我。”苦楝信誓旦旦地回道。

    念归道长一笑置之。

    飞升之前,曳月领着她的心上人如约来见苦楝。

    “阿楝,这是我的道侣。”她不大好意思,身旁的俊朗男子客客气气地向她颔首,苦楝亦回礼,那人知趣,不一会儿便退到一处去,留给她们二人说话。

    “你们成亲了?”苦楝问。

    曳月摇头:“我已不在意世俗的姻缘,只要他在我身旁,成不成亲都无妨。”

    “他待你好吗?”

    “他待我很好。他本是九重天的星君,为我剔除仙骨,削去仙籍,贬下凡来,也为我重修道法,护我周全。”曳月笑嘻嘻道,“若是待我不好,我便不敢来见你啦!”

    “你过得好便好。”苦楝看她周身衣着装扮,神采飞扬,手上戴着她送的银铃,头上戴着她予的凤钗,一贯的爱俏,再不是满面风霜。

    曳月眼中渐渐漫上泪水,忽然抱住她,手中银铃叮当作响:“阿楝,我过得很好,也盼你好。”

    曳月这一路也跌跌撞撞,却始终不曾通过银铃唤苦楝救急,像是拼着一口气,也要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凭借自己求得所求。

    “我一直怕我过得很不好,也怕没人爱我,更怕无颜见你。可还好,我还是寻到了爱我的人。阿楝,我过得很好,你可以放下心来。”

    夕阳之下,苦楝拍拍她的肩膀,称赞道:“曳月,你做的很好。”

    尘世万年,有人抛开爱人,有人觅得所爱,有人苦修道法,各有所求,各有得失。

    “阿楝,飞升之后别忘了我。”

    “不会的,会再见的。”她应道。

    梵音再响,自那日手伤之后,她多年未曾踏足此处,如今站在旎檀寺下,也不往尊者处去。

    来时与一青衣姑娘擦身而过,那姑娘瞧了瞧她,讶异地开口:“你终于来了……咦?你不是来见他的啊?”

    她很是莫名,颔首客气一笑迈入旎檀寺。

    楝树开得正好,紫花满树,扑簌簌落她一身,苦楝抬头往那花树,枝繁叶茂,自顾自地漂亮。

    当时尊者曾问过她:“施主,为何喜欢来旎檀寺,旎檀寺里有什么?”

    “有很多楝树,有佛音。”

    “那是旎檀树,不是楝树。”

    她惊讶道:“怎么会?它分明是楝树,我便是因它取名苦楝。”

    “是旎檀,否则这寺名为何叫旎檀寺?”缘空拨着佛珠,“如此说来,施主应当名唤旎檀。”

    旎檀在佛经里意为施与安乐,可苦楝却只含了压抑之意。

    那时她也犹疑不决,是旎檀还是苦楝?

    如今却终于有答案了。

    “是苦楝。”

    她抬手一扬,紫绫从她手中飘然而去,攀挂在楝树最高的那节树枝上,清风一吹,楝花一拂,随着紫绫飘飘扬扬,在风中放肆飞扬。

    紫绫伴她修行一路,亦为她挡下许多风霜,如同恨水一般融进她的一部分。

    尊者赠她的东西是不能再还给他,她今日却要把紫绫留在旎檀寺。

    她的一部分,她修行的一部分,所有过往迷茫锋利都如同潮水退去。

    她借了紫绫的势,终归是要还的。

    不能还给尊者,便还给佛寺。

    “何处是我,何心是我?”她曾问道。

    “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尊者答道。

    她终于能够坦然道出:“我心如砥柱,不取亦不放。”

    朱墙之下,风不停息,紫花不住掉落,苦楝静静凝望那吹动的紫绫许久,终于双手合十,在树下郑重地行了佛门一礼,轻声道:“多谢。”

    她大步离开了旎檀寺,身后有老僧观望已久,待她走后亦对着楝树合掌行礼,缓声道:“阿弥陀佛。”

    临别之期已然逼近,再度踏入雷峰塔之时,苦楝来向尊者告别。

    “天劫将至,特来向尊者告别。”她轻声道。

    “施主寻到所求之道了吗?”

    “是的。”苦楝抬头望天,“兜兜转转,万年之后,我终于明白我所求之道。”

    “是什么?”

    “执天之道,观天之行。”风拂过她的长发,发间木簪巍然不动,她幽静的眼眸坚定不移,“经文上常言老枫化为羽人,朽麦化为蝴蝶,自无情而之有情也。贤女化为贞石,山蚯化为百合,自有情而之无情也。”

    “万物,一物也,万神,一神也。我寻寻觅觅已久,原来无非是这天地。我道非是有情,非是无情,不过返璞归真,依天而行。”

    司命沉没在孽海之中,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她听到遥远的祝福。

    “汝莫忧怖。”

    她曾一笑而过,自恃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可在伪境之中,夜深之时,斐孤拥她入眠,他熟睡之时,她悄悄把手扣进他指间,在微亮的千影灯下凝望他的容颜,于他额间印下轻轻一吻,心里盼着与他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苦楝是真的喜欢他,想留他在身边,永远爱护他、纵容他,司命却不肯承认那些时光。

    她原来畏惧斐孤,她害怕喜欢他,怕破了不爱不恨之我。

    可司命本是执天之道,观天之行。

    她的道是天道,无需畏惧于爱恨。

    海水之中,那人忍着痛楚拥她入怀,拖她离开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