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摒除这些声音,低头饮酒。这具滴酒不沾的身体对酒液的味道很是排斥,让谢道长的眉峰紧锁,一直没舒展过,这双柔软的唇早沾湿了,手心贴着黎翡身前的衣袍,探索似的凑过来。
目不能视,神识也在魔气涌动的氛围中被压制了。没有办法,谢知寒只能小心地寻找她的唇,另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好不容易才触到她的唇角,耳根通红地喂了她一盏酒。
辛辣和甘甜在他的舌尖上交织,占据了全部的味觉。而两人接触时,他甚至感觉到一股令人心口烧灼的麻木感。
黎翡没有尝够,意犹未尽地捉住他的唇瓣,尖锐的虎牙咬出个印子,却又怜惜似的轻舐,说:“忘知剑。”
她的手贴到了对方的心口上。
谢知寒来不及反应,他身体里的魔剑如受召唤,在两人之间浮现出剑身轮廓。黎翡手臂一揽,将他按坐在身侧,顺势起身,修长的五指缓慢合拢,握住了这把外形素净的剑器。
忘知剑发出清越的低鸣声,像是久睡初醒,从漫漫的黑夜中重新醒来,在她手中恢复了不可匹敌的锋芒。
随着魔剑的剑光向外扫去,柳剑雪周身的万剑虚影凝滞了一瞬,居然有一部分几近碎裂消散。无形当中,一股非常恐怕的杀意锁定了他,让柳剑雪压力倍增。
在封魔大阵完成之际,被搅碎的半面纱帘之后,微风吹起残纱,露出黎翡单手执剑,转头望来的目光。她的目光跟这位剑修的眼眸相撞了刹那,随后,女君迈出步伐,踏在虚空当中。
琵琶声卷席四野,震荡寰宇,越来越急促的战音灌入脑海。
黎翡捏了捏耳垂,觉得刺得耳膜有点痛。但她常年幻听,对这种刺耳的声响几乎免疫。她横剑一扫,剑光带着一丝隐约的血色,跟柳剑雪手中之剑交撞,他身后的法身虚影轰然一响,光华黯淡下去。
柳剑雪虎口开裂,撕出一片血迹,鲜血从掌心流到手腕上。他心神巨震,竟然听到手中剑器皲裂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低头,见忘知剑的魔气缠绕上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剑身裂隙里。
“柳道友!”
敖明周呼喊一声,手臂上的龙鳞灼热如烧,他的身后腾起一条应龙的虚影,然后侧身抓住柳剑雪的肩膀,将他拖出了残余剑光的笼罩范围。而那道剑波余势,则穿透了琼楼,将整个仙楼建筑从中击穿。
支撑的巨柱倒塌下来,九转天音越响越激烈,那位堪虚音修的目光锁定着黎九如的背影,手中的琵琶弦声波纹四溢,几乎从战声演变成满含煞气的逼命之音。
恰在此时,封魔大阵的篆字全部亮起,所有封印之术的组成印文浮现在半空中,整个桃源仙岛的生机被抽取一空,草木枯萎,生灵绝迹,大阵汲取着生气,半空中的篆字组成了一条条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绕住黎翡的周身,密密麻麻,几乎将她包裹成了一个金光篆字组成的茧。
魔气被隔绝大半。柳剑雪捂住受伤的虎口,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他的本命之剑被黎九如砍断了,这就像是他自己被劈成两半一样,浑身痛得几近抽搐、元神震动。
他冷汗淋漓地问:“这阵法能困住她吗?”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敖明周道,“这是剑尊用过的封魔阵。只要能抗下她一招,就有动用阵法的时机……多亏你身先士卒,柳道友。”
他一边说,一边将柳剑雪拉起来,在两人的另一边,音修手中未停,在金色篆字上以妙音施加着一道道封禁之术。
众人的目光皆紧张的注视着战况,但有一个人,却并未向交战中心望去,而是进入那个一片狼藉、只剩一半残纱的坐席中,来到了谢知寒面前。
是蒋若秋。
他周身环绕着展开了一半的蓬莱仙境图,卷轴浮空,挟着浓郁的蓬莱灵气。谢知寒不必仔细分辨,也知道是谁在自己面前,他叹了口气,道:“师兄。”
“谢师弟。”蒋若秋打量着他,“没想到你真能忍下如此屈辱,在众人面前沦落成她的囚禁奴宠。如此一来,就算师弟日后真的挣脱束缚,回到蓬莱,在外也会有不少风言风语,来揣测你这些时日在魔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谢知寒静默地聆听。他的手在喂酒时被黎翡解开了,腕上残留着绳索勒过的红痕。
蒋若秋的目光向他手腕扫了一眼,见他不答,露出也很不忍的神情和语气:“我好不容易才请到各位堪虚境的前辈出关联手,再和敖前辈一起寻找出这个以桃源仙岛为祭品的阵法,就算这个疯子再强,也该被重新封印。可师弟你怎么办呢?你已经是如今这样了。”
谢知寒道:“你真这么觉得吗?”
他说得是前半部分,关于黎九如的。
蒋若秋却误会了,以为他是为自己申辩。他露出了笑容,道:“谁也不会想要蓬莱的下一任掌门,跟魔族女君有一段淫/辱艳闻,这是给整个蓬莱蒙羞。你放心,师兄会为你解决的……”
谢知寒道:“解决的办法,就是杀了我,来给蓬莱立一个贞节牌坊,说我忠烈不屈么?我的身份对你来说,的确是眼中钉、肉中刺,时刻提醒着蒋师兄,你掌控着的蓬莱,没那么名正言顺。”
蒋若秋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道:“要怪就怪黎九如把你的修为封禁了吧。”
他说着,身侧的蓬莱仙境图猛然转动,从图卷上迸出一道清光直冲面门。谢知寒并未躲避,在这道清光距离他仅有一个指节的距离时,极为冰冷的北冥太阴之气从周遭升起,将清光镇在了他面前。
他伸出手,手指接触到的蓬莱灵气一一消散,甚至钻入他的躯体滋养着太阴之体。谢知寒淡淡地道:“她封禁的不是我,而是那把剑。师兄,如今魔剑离开了剑鞘……你来得,正是时候。”
咔嚓。
一股冻绝万物的寒气从他脚下蔓延,咔嚓咔嚓的冰层攀爬上四面八方的每一个物件,桌椅、地面、残损的窗棂,一路蔓延到蒋若秋身上,连同他周身浮动的蓬莱仙境图,都被这种寒意镇住,凝滞了一瞬,卷轴上浮现出一层冷意滔天的霜。
一轮明月虚影从他身后升起。
天地死寂,月光如练。
在冰层蔓延的咔嚓声响起时,另一边的金色篆字包裹出的巨大光茧,也同样发出一道又一道皲裂破碎的声音,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封禁之术上崩开,冒出被撕烂似的、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
他们的阵法并没有错。
错就错在,没有第二位半步造化,会为封印黎九如而剖开胸膛,取出自己的心头血,作为镇压她的燃料。
下一刻,一只手从裂隙中伸出来,她的手指上魔气涌动,骨节上延伸出雪白的骨刺,然后是骨甲包裹的小臂、肩膀。她一寸寸地将封印撕裂,从中伸出巨大的、遮天蔽日的双翼。
魔气化为一条深紫色的龙,在她周身盘旋,半步造化的境界猛然全开,仿佛天地时光都被摄住了一刹那,压制力沉重得让人修为停转、难以喘息。到了此时,柳剑雪才发觉他脑海中的“半级之差,一步之遥”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
不乏有天才人物能突破到堪虚境,但从堪虚到造化,近万年以来,只有她和剑尊。
黎翡的表情甚至都没有什么变化,她的眼眸一个是极为明亮,鲜艳似血的猩红,另一个却漆黑如墨,仿若漩涡。她走了几步,这一刻,没有人再敢单枪匹马地阻拦她,大部分的人开始慌乱、紧张,开始露出懊悔恐惧、意欲逃走的神情。
但没有人能动,造化之力牵连天地,光是在她的周遭,就令人感到一阵阵的心悸恐惧和腿软。
黎九如伸出手,抓起柳剑雪的脖颈,把他拎了起来。
她的手扣住脆弱的咽喉,掌下响起捏碎喉骨的声音,她平平无奇地道:“现在知道了吗?为什么我的心能放进镇天神柱,镇压异种源泉。”
柳剑雪说不出话,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挣扎的残音。
“因为你们,都太弱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