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在第二座苗寨里多休息了一天,本来计划是到达之后休整一晚就启程的,但那个精通气象的苗民吃过晚饭之后端详了一会儿天色,就面色凝重地去找辛宝了。
“明日,可能会有暴雨。”他磕磕巴巴地传递了这个消息。
辛宝蹙眉,转头将这事告知了辛秘一行人,在与寨中有经验的山民和猎手沟通之后,确定明日确实极有可能有突发的大雨,无法上路,只好在寨子里找了空置的脚楼,多住一日。
辛秘虽然知道这种巴蜀的建筑,但一直是住在大院子里,从未亲身感受住在悬空脚楼上,多少有些新奇。
踩着有些摇晃的竹制阶梯一阶一阶上行,空荡荡的竹楼里只在墙根堆放着有些潮意的毯子,一些看不出用处的土罐和工具,
“这里从前的主人呢?”辛秘好奇地问。
作为救了族中猎手的贵客,商队自然受到了很大的欢迎,一些苗民妇女主动跟着他们前来收拾空置的竹楼,她们有人抱着装着食物的瓦罐,有的抱着茎叶甜甜的植物,还有的从家里带来了麻绳和毛皮,帮忙归置这些久未住人的荒废脚楼。
听她询问,唯一懂得官话的族长夫人努力解释了一下:“是……死的人,野兽、疾病、年纪,因为这种原因死的战士。”
在山林中生存并不容易,即使这里是他们出生、成长,守护了上千年的丛林,想要吃饱、穿暖,抵御寒冷与酷暑,组成家庭,生育后代,也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引他们进入寨子的那一队猎手,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疤痕,陈年累月,都是生存的艰难,到寨子里之后也不乏断臂断脚的寨民在角落里编织或是收货作物,他们的残肢处依稀还留着当年的艰苦。
一切安排停当,苗民妇女们微笑着摸了摸辛秘的额头,这是他们族中表示友好与祝福的动作,接着这些肤色黧黑健康的女人们接二连叁地离开了。
辛秘坐在脚楼刚被铺好的皮毛软塌上,倦倦地叹了口气。
“这寨子里,老人很少。”她忽地出声,低低地说。
霍坚正在她身边检查脚楼的角落里是否有藏着的虫蛇,用一把当地人常备的茅草扫来扫去,闻言顿了一下。
“活着不易,”他回应,“这样的小部落,万事都要靠自己,一年的低温,一场突发的暴雨,可能就会让他们粮食不足,必须冒着风险在秋冬外出捕猎。”
他手下曾经有个小部族的兵,因为家里遭了雪灾,冬日里少见整的猛兽多次突袭部落,只一个冬天,整个部落伤的伤残的残,他们家里更是只剩了他一个壮年人,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走出大漠,投身军营。
“在自己的最安心的家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稳活着的啊。”辛秘感叹似地,有些迷茫,“或者说……即使在家里,也没办法完全安心。”
霍坚意识到她并不是想要与自己讨论。
于是他没有出声,停下手边的活计,接了一杯苗民妇女送来的甜水放到她的手边,自己也安静地站在她身侧,静静聆听。
“寨民都单纯赤诚,没有多余的欲望,所以几乎没有人祸,远离战争,没有地主和皇权的倾轧,即使是族长……都只是过着与普通寨民相差无几的生活。”
“与中原完全不同。”
“中原地大物博,在那么多场战争发生之前,已经极少出现饥荒,即使是天灾,一个王朝的力量也足够应对,可偏偏……这几年又死了那样多的人,死在战场上,死在被烧过的荒田里,死在乱军马下。”
狐神声音清清冷冷,竹林夜风拂过翩翩黑发,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她轻笑一声,忽地转头看他:“霍坚,你吃不饱饭的时候,祈求过上天吗?”
那双澄澈的黑眸盛了星光,莫名有些摇摇欲坠的碎裂感,连带着满天的星辰拱斗都晦暗地闪烁着。
霍坚无声地看着她冰雪似碎的神色,放缓了声音:“年幼时,天天都在求。”
在风雪里冻到快要僵硬时,被大孩子抢走自己好不容易捡来的食物时,因为偷东西被打断腿,快要死在暗巷里时……那个稚嫩的孩子也曾经软弱地哭求上苍,救救他,救救他,是谁都好,怎样都行,谁来救救他……
再长大一些,他便懂得了,没有人会来。
上天?上天看不到他们这些庸庸碌碌的爬虫。
辛秘得到了他的答案,素白的面颊微微笑了笑,便转过脸去,向外望着无边无际的暗色竹海。
“这寨子里,也有神明的奉塔。”她白日里看到了,在族长的屋子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木质阁楼,与寨民们住着的不同,那阁楼精巧细致,屋檐染成红色,还雕刻着繁复的图腾,像是各种猛兽的化身。阁楼前摆着一碟食物,一碟甜果,都是猎手队伍里受伤者的家人放上去的,他们虔诚地低着头,双手在心口摩挲,念诵着无人知晓的敬语。
“他们敬神,神却从未救过他们。我们敬天道,天道却从未现身。蝇营狗苟一辈子,都是自己擦着血,拭着肉,于这天地间拼杀出来的。神救不了兽口下的猎手,天也救不了将要饿死的孩子,救不了这被熔炼着的苦苦苍生。”
“所以,又为何要敬神,敬天?”
“所谓的天道,又凭什么书写泱泱众生的命格?”
“——天道,真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