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祺在赵光寄的身边坐下。赵光寄看见大哥喜不自胜,心下感谢他的「天外飞来一椅」,救了自己一命。温伯适见方才三人斗不过自己,心里先有了底气,抢先说道:「我说你到底听没听说那谣言?你们艋舺有恶徒在覬覦我们大稻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你知道的全都招来!」
方才薛中阳被那句「火摺子真的不好找」说得脸红,下意识地认为赵元祺不是泛泛之辈。本来态度稍微放软,听温伯这话说得狂妄,脾气又上来:「我他妈为什么要回答你?你们有几两臭钱好覬覦?我们艋舺人又不是叫化。」
他这句话说的大是难听,薛夫人听不下去,按住他手,说道:「不要这么说话。」
薛中阳正不知要找谁发洩脾气,听到妻子这话,不禁大为光火:「你没看到男人在谈生意吗?你他妈多什么嘴?」说着陡地站起,身子在薛夫人肩膀上撞了一下,对对面五人喝道:「老子今天没心情谈了!下次再说!」说着也不顾妻子和两个属下,自己大踏步离开。两个属下相覷一眼,瞠目结舌,快步奔出。温伯跟在后面,喊着要去抓他。赵光寄和两个小廝只是错愕,也跟在温伯身后。赵元祺「喂!喂!」连唤几声,见眾人不应,乾脆拉张板凳间坐,对屋外大喊:「你的火摺子不要啦?」
被留下来的薛夫人面无表情,人形冰山忽然站起身来,准备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赵元祺收起玩世不恭,很绅士地对薛夫人道:「夫人,我送你吧!」
薛夫人的气质当中有一种不可侵犯,不可褻瀆的高洁,连赵元祺面对她都不由自主地恭敬几分。薛夫人清冷的眸光一动,迎上赵元祺的目光,只见他又在微笑,笑里七分恭谨,三分戏謔,于是下意识轻咳一声,很平淡地回道:「不必了,多谢公子。」然后脚下一跨步,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刚才摔在地上,还有点头晕。赵元祺忙上前搀扶,问道:「夫人没事吧?我看还是让我送你吧!」
薛夫人一抬眸,赵元祺的面庞近在眼前,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拘谨,忙避开他的目光,被动地让他扶起自己,脸上的热意让她有无名的罪恶感。
薛夫人让他搀扶起身,双颊烫得让她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待要告诉赵元祺可以放开她时,赵元祺先开了口:「可能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让我搀着夫人吧。薛宅我去过,我这就送你回去。」
她明明没告诉他自己不自在……
被他一说出来,薛夫人莫名的羞愧难当。
两个人就样走出去,一个从容愜意,一个万般彆扭。薛夫人偷眼看这个面貌俊雅的年轻人,只见他高出了自己一颗头,下巴稜角恁般好看,忽然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该死的罪恶感袭上心头,忙找话题敷衍:「你们赵家离这儿不远吧?不会太麻烦你么?」
赵元祺笑道:「是有段距离,不过无妨,送夫人回家多走几步路,我是甘之如飴的。」
薛夫人彆扭得几乎要疯了,脑袋似要麻痺,忽听赵元祺问道:「夫人可知道最近那则传闻,就是有人在说艋舺在打大稻埕的主意那件事。其实我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艋舺人若要打大稻埕的主意,早就派江湖人杀进来了,最近那几件兇杀案也正好让他们有藉口,不会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作的,是不是?」
薛夫人驀地回神,本来要说些什么,话到口边,又猛然反应过来:不对,他这是在试探我,要套我的话。
短暂的沉寂,薛夫人开口:「这件事我委实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认为你说的有理,况且我们艋舺乡亲可没那么不讲理。」
忽然,薛夫人又是一阵头晕,好像比刚才在客栈还更严重,整个人忽地身子一软,险些倒下去。赵元祺收起笑容,稳稳地接住薛夫人倒下的身子。薛夫人感到他的手抚过腰际,终于受不了:「你不要再碰我了,这样我很不舒服!」
赵元祺看她脸色苍白,忙着急地问道:「什么?你又不舒服了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摔到哪里,腰很疼,是不是?」
薛夫人一愣,瞬间飞红了脸,人家明明是在担心她,自己却反应过度,以为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脸胀得不能再红,忙别开头:「不,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
赵元祺看她已经脸红到一个非常可怜的地步,内心竟然无耻地泛起一丝愉悦,简直有些欲罢不能。正色道:「我也认识几个艋舺朋友,就如夫人所说,他们为人都相当正派,绝对不可能存有这种野心。就是不知道那传闻是从哪儿来的,无端坏了艋舺的名声,还害得大稻埕的百姓人心惶惶,更挑拨了两边人的关係。唉,也不知道是哪个有心人在造谣。」说着叹了口气,往薛夫人脸上瞧瞧,看她气色是否好转。薛夫人忙避开了脸,罪恶感重得要憋坏心脏,目光投向远方,有些心猿意马地说道:「艋舺近几年真是不怎么好过,港口淤积了,几个大家族昔日的利益都打水漂。港口生意做不成,没收入,几个老大就不高兴了,哎,那内鬨可激烈了。」
她为了自我消除一些不自在感,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这番话。等到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多嘴了,脸上莫名有些惊慌。
赵元祺笑如清风。
两个人转进一条小巷,狭隘的空间让她又多了一层滞闷感,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再度蔓延,脸色通红,问道:「你们赵家离这儿不远吧?」
声音在狭小的巷弄内回盪,音量更增。起先她疑惑着回音中赵元祺的偷笑声,然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她刚刚已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她真想拔步逃离现场。
「不远,回家正好当健走。」
赵元祺又是笑如清风,不嫌麻烦,还是非常绅士地回答一次。
他们出了巷口,薛夫人搓着双手,忽见赵元祺停下脚步,看着她关心地问:「夫人还会不舒服吗?」
薛夫人听他关心,脸上又是一热,偏偏表情严肃,徒劳地认为这样可以显得自己很镇定:「我没事。怎么不走了,要送我回去就快点。」
赵元祺微笑:「夫人,大门口早就到了。」
然后他将手指在裤缝上搓了搓,偷偷地把指甲上剩下的迷香刮乾净,讶异于自己怎会无端泛起一层背德感。万分舒心畅快。
隔天,锦鳶的姑娘们在汪春的带领下上了路。这一次因为是出任务,不是茶庄工作,大家清一色都是低调的暗色装束,轻便简洁,像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江湖女子。在外也以师姊妹相称,说起门派就说「锦鳶」。陈雪容穿着一身黑中带紫的箭袖长袍,衬得肌肤如雪,真如其名「雪容」一般,眾女在她身边就显得黯淡了。
她发觉这次去的人较以往多,想必任务非同小可。汪春告诉她,这次的目标名叫薛开诚,四十多岁人,在艋舺以残暴着称。她还告诉阿容,陈金釵临行前曾笑着说,这回说不定轮不到她们出手,因为实在太多人想取他的性命了。只是因为深入艋舺毕竟凶险,为此,大家结伴同行比较安全。
汪春带领近二十名女子行经一条广阔的官道,陈雪容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立刻挥鞭衝出。汪春目光一侧,示意同行眾女,眾女立刻将队伍收拢,随之一左一右两人分别拉住阿容的轡头,那匹马只是惨嚎。
她左边的姑娘对她道:「春姐去看就行了,你别乱跑。」
阿容瞪了她一眼,心想:「你管得着我么?你不让我跑,我偏要跑。」说着又是一抽马鞭,充耳不闻地喊:「快跑!」
她右边的姑娘叹了口气,说道:「唉,你别生气,是二娘让我们看住你。她说你太爱乱跑,我们得多加留意。」
刚才她只是因为听到马蹄声,所以想衝出去看看,顺便感受这平野风光,吹吹风,闻一闻清新空气,根本没有她们说的那种「乱跑」的意思,一听这话,心里莫名不痛快。
汪春纵马上前,见来人不过三个,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汪春问道:「是『华家村』华咏先生吗?」
为首汉子道:「正是。阁下可是『锦鳶』汪姑娘?」
汪春点点头,简单打过招呼,和眾人说明这是要和他们同行的华先生。这人来自新庄,是陈金釵的故交,一听到要取薛开诚的项上人头,几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阿容看到外人,自然而然地比较起家世,看华咏衣饰简朴,行当甚至比她们更寒酸,不禁泛起一丝优越感:「这个人是朋友。」对他面露微笑。
华咏和汪春走在前面,汪春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是眾姑娘中年纪最长的,和华咏比较有话聊。阿容侧耳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听华咏道:「金釵难道没有告诉你们她为什么会来大稻埕吗?」
陈雪容瞪大眼睛,恨不得马蹄声消失,好听一听到底是什么原因。一抬头,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好奇这件事,身边眾女面无表情,垂首不语,像一群毫无生气的机器人。汪春道:「没有呢,她没说。」
阿容眼望远方,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露出一副想听八卦的表情。只听华咏道:「唉,这件事说来也是难过。其实他们三邑人,哦,就是住在艋舺的那帮傢伙,和我们同安人的恩怨,要从十九年前的一场廝拚说起。金釵她家原本也说不上富贵,但总是小有名望吧!就这么被他们扫地出门……还有那场大火也是……唉,说来真是令人心痛……」
陈雪容不由得吊起了眉毛,插口道:「那场大火是指什么?难道养母她家被大火烧了?」
眾女都是一抬头,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颇不以为然地覷了她一眼,然后又非常有默契地低下头去。华咏道:「何止她家被烧了,整个八甲庄都成一片白地。她还是有逃出去的,有些人家运气没那么好……唉,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手段有多么残忍!」
陈雪容听他这么不清不楚地说了个大概,好像还在避重就轻什么,正要他再说下去,谁知那汪春听到「都成一片白地」,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有些惶恐地说道:「蛤……所以八甲庄被烧了……那他们还真是辣手呢!华兄,你说说别的吧,这种事听起来怪可怕的。」
华咏好像也不愿多说,就这样转到别的话题,说了一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艋舺人,什么脏字都往他们祖宗十八代上招呼。阿容头一次感受到民族隔阂。
是夜,他们在艋舺旧街的一间饭店投宿。入内有人接应,自然是「锦鳶」的人。那店小二为他们安排好了房间后,眾人卸下包袱。汪春将眾人分成五队,四人一组,分头工作,彼此都要互相联系。交代完毕后,眾人各自散去。
然而,埋伏的工作并不如想像中的顺利。且不说他们一直没得到行踪回报,薛家是个大户,八街九陌都有他们的宅子,况且薛开诚出入肯定有小弟跟随,要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阿容她们这一队埋伏在一个极静僻的地方,过了近两个时辰,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又过一刻,她看到汪春来了,她让她们这一队先回客店,假如外面一直没有动静,等回房再作商量。
阿容于是回入客店,一把抓起被子把脸埋进去,半晌后,睡意如潮入侵。
而就在她即将沉入梦乡的一刻,楼下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似有若无地传来。不过奇怪的是,这阵脚步声并不是来自走廊,而是从「正下方」由下而上直直透入。阿容机灵地一睁眼,睡意全消,以最快的速度跳起身,穿衣拔剑一气呵成。剑甫出鞘,她看到床头后面出现一颗人头,还来不及惊讶,就听那人嘴上机哩瓜拉说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好容易上半身爬上来了,一见阿容,忽然指着她破口大骂:「小崽子,快快把大哥交出来!否则我剥了你的皮!」他手一指,右腕上的手环闪着青光。
阿容看他从床头后冒出来,都还没来得及惊讶,一句「小崽子」立刻就点燃她的怒火:「哪来的神经病?」然后她看到他衣衫上的苍鹰,忍不住又是一愕,脱口道:「哦……我还以为苍鹰会的人都是仗义侠士,没想到也会出你这样的老不休。你会剥我的皮,我难道不会射死你么?」
说着一甩手,梅花镖出袖。那人赤手空拳,还有半身一直卡在床头出不来,忽然感到右足沉重,有人拉着自己的脚踝,下一刻就是身子下沉。床头上「啪啪啪啪」四响,四枚梅花镖钉在墙上,阿容上前一看动静,驀地感到左手沉重,手腕一紧,紧接着就是一阵昏天黑地。她没有来得及大叫,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一屁股坐在一包厚重的沙袋上了。
阿容一愣神,甩头醒脑,只见剑还握在自己手上,额前细丝乱飘,头发都乱了。然后她看看右边,发现有一个人也跟自己一样,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却是刚才那个冒失鬼老不休。阿容往他身上细细打量,只见这个人身型瘦削,脸颇窄,眉目间一股说不出的戾气,总觉得有点阴邪。
这时,她跟前忽然出现一个男人,衣衫上的苍鹰在月色下格外醒目。阿容定睛一看,只见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貌和蔼,正笑咪咪地注视着她和老不休。老不休惊魂甫定,看到那男人,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大哥!你他妈到底死去哪了?我找你找得好苦!还差点被这崽子暗算!哎,我刚刚明明看你往这儿走来,谁知一上来就被个女娃子暗算,真倒楣透顶!」说着瞪了阿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