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舞娘之子”的称号就在上流社会广为流传,一直伴随着他,如同一条洗不干净的裹尸布。
克莱德尔脸色铁青,其中畏惧的成分不多,更多是心疼:“不不,大人,微臣决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其实当年马修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太心急了……唉。”
“行了,陈年旧事不必再说。”罗兰挥了挥手,动作透出一丝急切。
“不,这件事微臣今天非说不可。”
国务尚书艰难地吐纳,直视他的双眼,一鼓作气地道:“大人,你不是马修城主的女婿,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的本名就是‘罗兰·福斯’。”
“……”
两人之间的气氛仿佛冻结了。
“十年了……我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克莱德尔哽咽道,“虽然马修叫我别告诉你,免得你为近亲乱仑的事痛苦,但美洛达公主都过世那么多年了,我也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懵懂下去,您…您身上流着那么高贵的血,所以我要说,就算违背马修的遗愿。”
罗兰一言不发。
克莱德尔知道主君此刻必定心乱如麻,也不看他,叙道:“三十一年前,马修还是王子,我是他的伴读,他二十四岁,我二十二岁,一起到下界视察。回来首府坎塔萨那天,恰逢迎夏祭,城里到处张灯结彩,我们俩凑热闹,也参加了祭典。在那晚的篝火舞会上,马修爱上了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舞娘,她的名字叫薇拉……”
“我的母亲也叫薇拉。”罗兰开口,语气空洞。
“没错,所以当年马修才逼问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职业,不过即使不问,他也几乎肯定你是他的儿子,因为你和薇拉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克莱德尔苦笑道,“言归正题。在马修的热情追求下,薇拉很快就接受了他,两人相爱,结合。我虽然觉得不妥,但看马修那么快乐的样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好景不长,在你母亲分娩那天,马修接到他父亲,上上代城主卡罗病危的消息,他不得不赶回去。我和妻子雪莉代替他守在薇拉身边,你也是我妻子接生的。”
“可是马修一去不回。薇拉从最初的坚信不移转为害怕、怀疑,为了安慰她,也为了搞清楚马修到底在磨蹭什么,我留下雪莉照顾薇拉,乘空浮舟回到上界。原来,卡罗城主临终前留下遗言,要马修娶一位郡主的小姐为妻,你也知道的,就是六大郡主中最有势力的哥达塞尔家的独生女。”
“卡罗城主当政期间,六大郡主的势力十分庞大,左右了整个宫廷,刚继位的马修根本无法反抗他们,他也不忍心违背父亲的遗愿。看到我回来,他欣喜若狂,直问薇拉的情形怎样,当听到薇拉帮他生了个儿子时,他高兴得哭了,然后他跪下求我,求我把雪莉休了,娶薇拉为妻,一辈子照顾她保护她,把你当亲生儿子养育。在友情和爱情之间,我选择了友情,当晚我就写休书给雪莉,第二天我收到她的绝笔,她…她自杀了……”
“当年的事简直造化弄人,我和马修都有错。”克莱德尔布满皱纹的眼角沁出泪水,他竭力压抑激动的情绪,哽咽着说下去:“我痛苦万分,把绝命书丢到马修脸上,怒吼是他害死了我心爱的妻子。马修没有辩解,只用疲惫的声音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愚蠢造成这样的后果,你已经失去最宝贵的东西了,我们是好朋友,我也得牺牲我最宝贵的东西才对’,然后他像丢了魂似的走出去,娶了哥达塞尔家的小姐蒂芬妮为妻,从此再没提你和薇拉。”
国务尚书调整了一下呼吸,续道:“我整整两年都在老家待着,悼念雪莉。但我终究不放心,薇拉和你的身影不断在我脑中浮现,我想起雪莉的笑容,她抱着你哄你的样子,雪莉不能生育,所以她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我也是。可是因为还生马修的气,我竭力遗忘这些开心的回忆,继续当个堕落的醉鬼。”
“但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把我吓醒了。我梦见雪莉拿着匕首自杀,突然她的脸变成薇拉的脸,她还拿刀子要刺死你。我告诉自己那只是梦,没什么好怕的,但冷汗还是不停地流,我想起那把匕首,马修送给薇拉的定情信物「龙眠」,才相信那是个预知梦,急忙回宫通知马修。”
“你做的梦还真准。”罗兰嘀咕。克莱德尔反问:“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
克莱德尔胡乱点了个头,没有在意,他的思绪已经完全陷入回忆了:“马修听完我的话,也吓得脸色发白,可还是固执地不肯走。我给了他一拳,说就算他要把薇拉赔给我,也不该把你搭进来,他这才动摇了。”
“可是不巧,我们的话被蒂芬妮夫人听见了,她威胁我们,如果敢去找薇拉和你,她就要鼓吹她父亲造反,把我们一骨脑全杀了。我们只好打消主意,但我知道,那个时候马修已经对蒂芬妮起了杀念,我也是,只是我们一直逮不到机会下手。马修因为担心你和薇拉,吃不好睡不香,三年里瘦了一大圈,几乎不成人样。”
“终于,机会来了,蒂芬妮怀孕了,生下你的妹妹美洛达。她生产那天,我在她的补药里投毒,马修亲手把药端给她,我们联手杀了她。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们差不多是疯了,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刚生产完的女性,让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没了母亲。而且蒂芬妮夫人并不坏,她只是个自尊心十分高的女子罢了,那个威胁只不过是气话。她若贪图王位,早就反叛了。可那时的我们都没想到这些,只一心一意想见你和薇拉。把蒂芬妮夫人伪装成难产而死,马修借伤心过度散心为由跑去下界找你们,我留下照顾美洛达,她毕竟是马修的亲骨肉,我也很喜欢她,就留了下来。”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马修非但没带回你们俩,还差点赔上一条命。本来我们计划得很好,由我的父亲收养薇拉,等服丧期一过,马修就迎娶薇拉,你则以我的儿子,他的养子的名义一块儿接过去,然后大家就可以忘记那些悲伤的事,重新生活。可是薇拉…那个刚烈的女子,她也不等马修解释,一看到他,就拔出龙眠捅在他的胸口,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匕首插.进你的背心,最后刺进自己的心脏……就和我的梦一模一样。”
克莱德尔痛苦地掩住脸:“那六年,让她积攒了太多的恨,消磨了她所有的信赖和希望,只剩下绝望和仇恨。可能还有雪莉的因素在里头。也是我不好,我不像马修受到严密的监视,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去探望她,或者写封信过去。最初是因为雪莉的死灰心丧志,后来整天和马修钻研怎么杀死蒂芬妮夫人才能不被疑心,完全没想到薇拉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你一个幼婴,这六年在下界过得有多辛苦……”
“马修被人抬回来,两天不吃不喝,想去陪你和薇拉,是我硬把食物塞进他嘴里,再提醒他还有美洛达要他照顾,他才硬撑着活下来。但我知道,他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们母子。他曾派人去下界找你们的尸体,可他去得太晚,你母亲的尸体已经被她一个舞者好友安葬了。也不知道你母亲的朋友是怎么想的,竟然把你的名字也刻在墓碑上,害得马修以为你也死了。直到十二年前,他见到你,从你口中确认了你母亲的名字,才知道使者搞错了,他高兴得差点疯掉,私下抱着我又哭又笑。但是你一直不认识马修,他认为你是那时太小,又受了重伤,可能发高烧把以前的事全忘了。”
第一百六十章 宫廷秘闻(中)
克莱德尔吁了口长气,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凝视罗兰:“大人,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真的,没有虚假,我用生命担保。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是希望你明白,你不是来历不明的平民野种,而是真正的贵族,这个伊维尔伦的正统继承人,还有你的父亲,马修·福斯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人都爱你,这个事实。”
罗兰沉默,脸上的表情与其说不知所措,倒像是意外和反思。克莱德尔本能地感到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是哪里有问题,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终于,青年开口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当年马修看见我的反应不是愧疚,原来我想错了。”
“大…大人?”克莱德尔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随即恍然大悟,叫道,“你知道!难道你知道!?”
“不错,我早就知道马修是我的亲生父亲,也记得那个女人,那个把匕首插.进我后背的女人。”
罗兰用冰冷的语气坦承,听见一个小小的抽气声,以为是克莱德尔发出的,就没有在意,“如果不是母亲……就是你口中她的好友,我的义母,恐怕我早就饿死了。那个女人满脑子只有男人,没有儿子。她没有抛弃我,只是想用我来挽回丈夫罢了。所以听到美洛达出生的消息时,她万念俱灰,选择了玉石俱焚。”
“薇拉她……”克莱德尔露出怜悯和沉痛的神情。
“墓碑上的名字是我要义母刻上去的,因为我料到马修…父亲会来找我,那时我以为他是个负心薄幸之徒,和那个女人一样凉薄,所以不想和他见面。”
克莱德尔注意到主君一直用“那个女人”指代薇拉,奇道:“大人,你讨厌你母亲?”
俊颜上,冷笑像剑光一闪即隐。
“讨厌?我恨她,马修也是。”
克莱德尔理解主君对生父生母的恨意,但还是为死去的友人说话:“大人,马修真的不是故意抛弃你。”
罗兰别过头,放在桌上的右手握起,看出他的情绪仍然不稳定,克莱德尔小心翼翼地道:“那您后来被您的义母收养了吗?”
“对。”罗兰放松拳头,耸了耸肩,突然笑起来,“告诉你个会让你爆血管的秘密,直到十岁为止,我都穿女装,打扮成舞娘的样子,跟着义母和剧团的姐妹在大陆各地流浪表演,要不是我年纪小,可能还要卖身。看,你果然爆血管了,我是开玩笑的啦!我只卖艺不卖身。”
国务尚书大口喘息,太阳穴青筋跳动,面目十分狰狞,他咬牙切齿道:“那个流浪剧团的团长太不像话了!居然要你…要你……”
“收声。我不想听见任何污蔑我义母和流浪剧团的言语。”罗兰眯起眼,厉声道,“而且要求扮女装的是我自己!因为我不想当只米虫!我也没为这件事感到任何羞耻!相反,我为能够靠自己的本领养活自己感到由衷的自豪!”
“是,是微臣失言了。”克莱德尔惭愧地低下头。
见状,罗兰缓和了颜色,续道:“在剧团的四年,我非常快乐,也学到很多,义母和大家都对我很好,伊芙也是那个时候捡到的,要不是那个女人阴魂不散,我的日子过得还要舒心。”
“呃,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个女人没死。”罗兰冷冷地道。克莱德尔大吃一惊:“什么!薇拉没死?”
“嗯,她那三刀,一个人也没戳死,不过她发疯了。义母把我救醒后,就送她到坎塔萨以北的神殿疗养,带着我离开了那里,之后每年都回来探望她一次。因为不忍心让父亲看见她那个样子,才伪造了坟墓。但即使她那么尽心尽力,那个女人还是死了,在我八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