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以他们的身份也不会认识贼。”
陆衣锦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他早被人贬损惯了,也自认配的上一切贬损,因此往往并不在意,此刻却不知为何动了真火。但毕竟李沛还绑在那里,他仍能维持不发。
三千手当然也从剧烈的脉动中感受到他的愤怒。莫名想到这辈子好像只有死去的爱人这般维护过她——可她却已经记不清爱人的样子。这些年她的记忆力日渐衰退,除了开罪不起的重要人物,其他人实在有些面目模糊——记住前者当然并非出于自愿,她需要正确交际,与权贵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才能得以在青山绿水间安度晚年。这点她师门的其他弟子并不能领会,所以这一辈儿活到现在的只有她。
三千手双手抱胸,静静看着陆衣锦,忽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感情,是羡慕。眼前的年轻人与自己不同,他还没有被蛛网一般的世务缠身。
她终于松了口:“脸色真吓人。出来说吧,别打扰病人。”
二人回到院子,张鹤泽马上围过来:“神医前辈,不知道师妹情况如何了?”
三千手见到张鹤泽,忍不住白了陆衣锦一眼:“多交这样的好朋友,知道吗?”陆衣锦不置可否。
“大致来说,情况还算平稳。你师妹体质特异,属于百年难得一见的不耐体质,但她与常人又有不同。”
“世上人十有四五,生来便有与自身相克的克物,若能做到一生远离克物倒还好说,但有时人对自己的克物并不自知。一旦碰到,轻者浑身瘙痒,重者面部肿胀难以呼吸,严重的丧命都有可能。”
张鹤泽三人第一次听到这番理论,有些摸不着头脑,回想起来,又都觉得好像听过这样的例子,只是从未细想。
“你师妹正属于这种情况,并且是极为严重的那种,恐怕连风霜雨雪、日光水土这些普通事物都与她相克,按理说活不过满月。但如我之前所说,她生来是不耐体质。不耐体质的机制与人物相克的道理相反,是身体对一切毒物全盘皆收,并不有特别反应。普通人吃到毒素,会自然呕吐,腹泻,这是身体自发排毒。不耐体质吃到毒素,在被毒死之前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这又是一个大开眼界的论述,连张鹤泽都觉得师妹能活到今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能齐备这两种体质的人,恐怕几百年也没有一个,你师妹正是这样。所以从出生开始,她的身体一方面排斥周遭一切,一方面又对一切全盘皆收。我从医几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例子,因此也并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大概在你师傅师娘输入真气之后,她体内的环境终于达到了一个平衡。后来持续练功,因为真气增加与肢体,乃至头脑活动相符,平衡也并未被打破。直到枯叶蝉的传人又为她输入一道至阳的真气,好像在河坝撕开一个口子,把积压在水面下的乱石全冲了出来。现在的她一时与万物相克,下一时又立刻吸收,反反复复,自然受不了。之前的医生施针暂时压制住身体激烈的反应,如果她不驱动内力,倒可以缓一阵子,可这终究不是解决之法。现在她的身体像绷紧的气囊,所有穴道都有淤血阻塞,是以需要先在各穴位放血”
陆衣锦和张鹤泽听罢,许久没有说话。还是荣飞燕耐不住好奇,问到:“那怎么才能治好呢?”
“现在有两个方案,我说出来,你们自己选。其一,放血之后,我以玉嗣导出她体内的全部真气,一丝不留,而后以猛药刺激,诱导她的身体找到真正的平衡。”
陆衣锦蹙眉:“这个方法听起来风险很大”
三千手摆摆手:“恰恰相反,这个方法我有十分把握彻底将她医好。所谓不破不立,以毒攻毒,只有促使她自发找到存续的方式,才能算真正治愈。整个过程我会守在她身边,随时调整。只是醒转之后多年修为一朝丧尽,将来也很难再修炼内力”
“第二个方案,我为她输入一股至阴的真气,同时施针封住六感,她的症状历时就会好转,内力反而更强。只是后续要喝一辈子汤药,否则随时会复发。下次发作如果我不在场,她极有可能丧命。”
“你们自己商量吧,放血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三千手才一离开,荣飞燕便迫不及待道:“我看第二种方案好,习武之人谁受的了内力全失啊,我哥当初有个手下胆敢吃里扒外背叛他,就被我哥废了内力——当然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他那个脸丧的哟……”她敏锐的感受到两道杀人的视线,讪讪闭上了嘴。陆衣锦示意张鹤泽起身说话,荣飞燕还想跟来,被他一眼瞪的坐了回去。
“你怎么看”陆衣锦倚着墙,眼神里是极为罕见的认真。
张鹤泽拿不定主意。
师妹嗜武如命,这辈子也就干了一件事,就是习武。她人生的一切都围绕练功展开,又格外努力上进,尤其是自三年前掌握了朝阳心法,内力突飞猛进,近来甚至有超越大师兄的态势。如果她知道内力被自己的三师兄做主清零了,而且是再也不会拥有,她会怎么面对这件事情,会不会失去生活的斗志?这辈子还会原谅自己吗?
但让她一辈子吃药恐怕也做不到,她一向粗心,必得时时有人在身边提醒才行。汤药难以储存,几乎每天都要现熬,万一哪天自己不在,师妹把这事忘了,又发作怎么办?丢掉性命的可能有多大?更不用说万一再遇到陈九娘这种疯子,或者打斗时出现什么其他的突发情况,这些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即使师傅早逝,他也从未真正将自己放在松鹤门主事人的位置上。同李沛在一起时,甚至往往是李沛拍板定夺。张鹤泽左右为难,心思纷乱,一时身形晃动,颓坐到椅上。
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大师兄一向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大师兄……因为他的误判,大师兄也许已经丧命了。
远处仿佛传来三千手的声音:“时间不等人,快告诉我你们想怎么治”
偏偏时间又是这样紧急,立时便要他拿个注意出来。张鹤泽的脑子一团乱麻,忽然觉得后颈一轻——陆衣锦抓住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的站定。
“按道理你是李沛的师兄,是家人,而我只是个外人,应该是你来选的。但现在顾不了这许多。我认为应该选第一种,保命比什么都重要。将来她有什么不满,都可冲着我来。”
听到这铮铮作响一番话,张鹤泽先是一愣,又觉得眼前好像起了雾。他怔怔看向陆衣锦,甚至想抱住他大哭一场。
但他强自稳了稳心神,擦干眼泪点了点头:“我是她师兄,她的事情我来担。”说罢便直直走向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