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成的祸也比想象大。
赵岷很快回到书房,房内似与寻常有些不一样,他蹙眉打开机关,暗室内灯火未点,不久前才运行过法阵,按理暗室内的血污亦已洗净,缘何会有这般浓厚的血腥味——
“家主来了?”
赵清絃先他一步用诀点起桌上的油灯,室内顷刻明亮起来,只见他满身是血,左手握住两根若掌长的骨头,言笑晏晏地问:“家主和善,定会同意我提出的交易吧?”
饶是赵岷杀人如麻,习惯了血腥的场面,仍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半晌。
地上画了阵,是个强将昏睡之人唤醒的阵法,靠赵清絃的法力维持,直至他灵气耗尽,不足以再使其运行时方会失效。
赵清絃正是在这种情况剖开自己的身体,沿肋骨的位置插入利刃,随着手上力度加紧,比他体温稍低的匕首寸寸滑过皮肉,几乎不用看都能清晰地知晓薄刃落在了何处,又经过了什么地方,直至他伸手挖进自己的身体——
会痛的。
赵清絃右手在腹腔内摸索,微微收缩的红肉正暖,烫得他汗如雨下,不禁呜咽出声。
既然会痛,便代表那不是梦,便代表他现在做的事是对的。
思及方才安详躺着的一具具尸身,甚或当中有几个是数年前与他一起习武,又有几个曾效忠于父母,最后被安排守在故人跟前,美其名曰保护,实为禁锢。
赵清絃实在忍不住,猛地干呕。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既然赵岷无能力杀他,而他又有把柄在赵岷手上,与其两相纠缠,倒不如来战个痛快?
胃中翻腾,吐出的只有浊血。
赵清絃抬头看着石门的方向,灯光未起,笑意正浓,直至石门被谁人打开,赵岷自梯道下来。
开局了。
赵岷迟迟未动,站在梯级上俯视赵清絃。少顷,才抬步走向他,望着这四溅的血液,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把自身两根肋骨敲断掏出,那干瘪的身体又是如何承受如此的摧残。
远方祭坛处的长明灯半灭,伫立在无风的地洞依然摇晃未停,丝毫不像赵清絃挺拔站立的身姿。
赵岷震撼不已,话里带着细微的颤音:“清絃,你在做什么?”
“你留我性命至今,除了看我是否有能力和你相斗外,无非就是要在短时间得到更多朝臣信任,不至于受制于景阳帝。”他对自己被囚禁于此的原因暂且不提,继续挑拨:“这叁年来我言听计从,不过求你准我在母亲病危时见上一面,难道也有错吗?”
虽多年来足不出户,赵清絃仍有方法窥得外面的消息。他深知赵岷的性子,一朝得志便忘了自己的地位,竟以为和朝臣结下关系就有人愿冒死为他出头,终究只是官臣勾结,远不及做实事来讨圣心重要。
赵清絃把两根骨头放在桌上,执起绵线穿过银针,在腹腰果断落针缝合伤处,他说话不似寻常清晰,好些字词更只能发出气音:“国师当然没错。”
他垂首缝合伤口,昏黄的烛光下叫人辨不清表情,不等赵岷开口,自问自答似地说:“错的是我,不该总记挂着长辈之恩,手足之情。”
赵岷听得不舒坦,心生怒意,情急之下单手掐住他的下颌骨问:“你打算威胁我?”
赵清絃整个人被强行吊在半空,眼眸轻闭,身上刚缝合的伤口受到拉扯,针落处的肉沿绵线方向隐隐撕裂开来。
“怎么看……”
他自觉适应了这样的痛感,身体却不然,眼前黑了一瞬,几近昏厥,脚下的法阵被触发,泛起微光,把他抽离的意识生生召回,睁眼又能看清赵岷那张堆满皱纹的脸。
“都不是打算吧?”
赵清絃笑得有气无力,赵岷不清醒,迷恋权势,于他而言自然是好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骨头,语气极轻地道:“眼下我法力急降,需半年调息,倘或国师答应,我自有方法为你夺来过半朝臣的信赖;若否,这两根骨头拿去喂狗也未尝不可。”
“赵清絃!”
赵岷用力将赵清絃摔出去,只听到身体与石壁碰撞出一记闷响,赵岷愤然地移开视线,终于知晓他的意思。
剔骨炼器。
高等法器当需用活物身体一部份制成,又以施法者身上取来为佳,因两者契合,引天地灵气时自有事半功倍之效用。
常人多在炼器时混进鲜血,或取齿甲等不损根本的地方,据说也有些法者会刮肉作引,可那已算异人奇闻,毕竟身体损耗过重,得来的岂是静养就能痊愈?
也只有赵清絃,深知自己便是伤得再重,伴有足够灵气便可辅助复原,可他所言亦是不假,这么重的伤,确实有半年只能卧床休养,无法动弹。
更重要的是,法器一旦炼制成功,他就不必在同一个阵法上耗费太多时间,甚至一天内能同时施行好几个高等术法,替那些权贵完成心愿,为赵岷争来信任,而其中利害他又怎会想不通?
“忘了外间的人是如何觊觎你的法力?”赵岷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却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当中的一员。
“总比这处好……”赵清絃像听到好笑的事般,扯了扯嘴角,接着道:“至少,还有选择的余地。”
赵岷闻言一顿,冷笑回话:“呵,你以为我会上当?”
“清絃,你骨子里藏的是疯癫,寻常在院中练剑,别人看的是剑招,使的是剑意,只有你,剑锋未曾饮过半点鲜血,却在每一招中都透着杀意。”
“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想带澄流走,又何必用上这种自虐的手法?你当知晓方法不止一个,却毅然选择了它,砍断自己后路,不让自己有后悔的余地。”
“实际上,你与我是一路人。”
“所以,清絃啊,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赵清絃离开了法阵,饶是痛意剧烈,身体也快要承受不住那样重的伤,连呼吸都开始微弱,说话仅剩气音,然而眼底并无丁点失落,因痛楚而在眼角沁出的泪花被灯光照亮,眸粲如星。
他轻笑一声,徐徐开口:“自当……奉陪到底……”
赵岷那双吊眼如毒蛇般死命盯着他,似是在分辨赵清絃此话属真或假。
真有趣。
一个未曾踏出府外的体弱公子,空有法力,怎么都无法在别人的刀剑下撑住叁招,竟还妄想能逃过天下人的追杀,捉得住墙外名唤自由的空气吗?
即使赵清絃想要聚集自己的力量与他对抗,让所谓的命运步上轨迹,把他除掉,可只要蛊虫还在,赵清絃就不敢对他下死手。
赵岷悠悠坐在石椅,食指在仍沾着血肉的白骨上轻轻一抹,黏稠的触感让他心情更愉悦,渐渐把目光投回赵清絃身上。
如今赵清絃宁愿自残也要提出的要求,不过是怕他会再对澄流下手,只能用身上仅有的东西对他施加威胁。
他自觉能掌控住赵清絃,从未曾害怕赵清絃有威胁到他的一天。
这位让他等了近叁十年的小辈到底还能闹出什么花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