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拂过茂密枝桠,穿过密密麻麻的墓碑,带来一阵阴森冷意。
雷宋曼宁的座驾刚刚消失在墓园拐角,齐诗允脸上那层哀婉脆弱的面具便瞬间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猎豹的敏捷与速度。
她谨慎环顾四周,确认再无他人后,立即闪身到墓碑后方,利落撕下防水胶布,将那个小小的录音设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能解开一切谜团的潘多拉魔盒。
没有片刻停留,齐诗允几乎是跑着离开坟场。她在路边拦下一辆红鸡,气喘吁吁报出花园道公寓的地址。
一路上,她紧握着那枚微型设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混合着即将揭开真相的激动与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外套口袋里,被调整至静音的手提震了好几次,但她无暇顾及。
回到公寓,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深吸了好几口气,女人才勉强平复了些许要破体而出的紧张。
她拉上窗帘,拧开台灯,快步走到书桌前坐好。
颤抖的双手取出手袋里的录音设备,连接上专用的播放器和头戴式耳机。
当冰凉的耳罩覆盖住耳朵的瞬间,世界仿佛被隔绝开来。空寂的听觉里,心跳声仿佛与幼时记忆中的节拍器同频。
“叮、嗒…”
“叮、嗒…”
“叮、嗒…”
指尖下压,她按住播放键快进,空气中,只剩下她自己急促的呼吸,还有即将响起的,来自过去的私语。
片刻后,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略嘈杂的风声,紧接着,是女人轻微又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雷宋曼宁声线低沉却清晰,这一刻,仿佛就贴在她耳边倾诉:
“晟哥…我回来了。”
一声叹息,悠长而哀伤。
“时间过得真快,二十一年了……”
她的声音透过藏在碑后的设备,带着穿越几十年的恍惚,清晰地传入齐诗允紧戴的耳机里。
“北京……变化好大。”
“但我还是找到了那里,前海西街,齐家老宅。”
听到这里,齐诗允的呼吸骤然一紧———
齐家老宅?
那个只在父母偶尔的交谈和泛黄照片背景里出现过的祖宅…怎么会…?
而此时,雷宋曼宁的声音更低沉,像是在说一个只有她和齐晟能知晓的秘密:
“我把它买下来了。”
“虽然只是通过基金会操作和文物单位合作…获得长期使用权,但是…我终归把它买下来了,你也可以安心了。”
“院子几经转手,荒芜得厉害…可那棵西府海棠还在。我站在下面,好像还能闻到当年的花香……”
话音落下,齐诗允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她记忆里,唯一一次遥远的北京之行。
刺骨的风雪,五开间府门,绿琉璃瓦歇山顶,大大小小却错落有致的屋宇……还有院子里那棵,枝桠光秃秃却依旧能感受到蓬勃生命力的、让她仰头看了许久的大树…… “那时候,你带着佩兰和诗允回去,在族老面前周旋……那么难,你都扛过来了。可现在……”
录音里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雷宋曼宁似是有些啜泣地低声道:
“现在我却只能用这种方式,守着这点…最后的念想。”
“对不起……都是我太没用……”
“如果当年我能勇敢一点,如果我没有让你看出我的绝望……你是不是就不会去碰雷义?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绝路……”
“我们差一点就能走了…就差那么一点……”
女人的忏悔如同泣血,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却也深深牵动着齐诗允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晟哥,我见过诗允好几次,她生得靓,长得越来越似你,尤其是眉眼……”
“不过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和耀扬分开了…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是我们造孽,却报应在了孩子身上……”
“我欠你的,欠佩兰的,现在又欠了这孩子的……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还?怎么才能让这种剜心的痛……轻一点点……”
雷宋曼宁的独白,在无尽的哀恸中渐渐微弱,磁带运行的滋滋声中,响起自己捧着花束恰巧走来的脚步声。
此刻,齐诗允眼眶里的泪水已经难以自控地滚落,她猛地摘掉耳机,发泄似地砸向桌面,摔出“啪”的一声脆响,就像是无法再多忍受一秒那声音里蕴含的情感重量。
世界重归寂静,可她的脑海里却喧嚣得要炸开。
那个在她记忆里温文尔雅、对家庭负责、永远带着温暖笑容的爸爸…他的完美形象,在这一刻,被这段录音残忍地摧毁重构。
原来,他心中…一直藏着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甚至不惜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深情;原来,他带着她们母女回北京处理祖宅时,心底还萦绕着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原来,他最终的悲剧,并非全然无辜,而是源于一场为红颜搏命、飞蛾扑火般的报复……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颠覆性的心理创伤。
自己一直苦寻的真相,此刻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印证了她长久以来的怀疑,另一方面,也将她心目中那个完美无暇的慈父形象,击得粉碎。
而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被这残酷的真相猛地拼凑起来——
原来那个让她感到既新奇又畏惧的大院子,是爸爸视为责任的家族根基;原来他们一家叁口那段短暂的北京时光,早已被另一个女人的阴影无声覆盖。
而如今,这阴影竟用金钱,蛮横地占据了她家族的根!
雷宋曼宁那泣血的忏悔,在她听来,只有极度的虚伪和讽刺。
用买下别人祖宅的方式来祭奠爱情,何其傲慢?这份偏执的深情,更让她为阿妈感到彻骨的悲凉,感到无比锥心刺骨的痛惜与不值。
那个温柔坚韧、用一生守护着家庭、直到临终前都还在维护丈夫体面的女人…她是否知晓丈夫心中这片从未消散的「旧影」?她一生的付出,在父亲这份跨越生死的执念面前,究竟被置于何地?
她们母女几十年来经受的苦难,在父亲这跨越生死的执念和钟情面前,究竟算什么?
一想到阿妈承受的、不为人知的委屈与心酸,想到那个为了丈夫的冤屈变卖家产四处求告的背影,悲伤与愤怒在她胸腔里像疮疤流脓,滚动的扯痛令她快要窒息。
眼泪再度汹涌而出,这次,既是为阿妈无言的牺牲奉献与委屈求全,也是为她自己命运被这沉重过往彻底改写、看不到前路的未来而感到迷惘的绝望。
书房里,孤寂又无助的啜泣声反复徘徊。
女人纤瘦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剧烈地颤抖,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哪怕一丝额外的重量。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另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雷耀扬。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她被愤怒和悲伤充斥的思绪。
他早就知道,那么他选择向她隐瞒这血淋淋的真相,是不是……并非出于恶意欺骗,而是…一种笨拙的、甚至是痛苦的保护?他是不是比她更早地活在这恩怨的阴影之下,独自承受着这份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秘密?
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背负的,或许不比她少。甚至…可能更多。
一种共情与愧疚交织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与她心中对他的爱意和恨意融汇,形成一种更令她难以自持的酸楚。而与此同时,对雷耀扬那份无法割舍的情感,也在这剧烈的痛苦中疯狂滋长。
杀掉程啸坤的那夜,他跟自己解释的那些话…背后的原因…竟然是这样吗?
她不禁想起程泰被雷耀扬做掉的头几日,那夜那男人眼眸里的无措和挣扎…而她当晚,试图撬开他紧闭的心门,却被他温柔又克制的情绪拒之门外。
但她对他说:“雷耀扬,你还有我。”
可现在,这句郑重的承诺,彻底化为了泡影。
如果知道真相的他们依旧坚持在一起,是不是永远都逃不开这血海深仇的诅咒?是否还有更多人…会遭受这诅咒的波及?
或许,他们的相爱,从根源上,就是一种不被允许的错误……
痛哭声中,对雷家的恨意,一路爬升到顶点。
齐诗允坐在书桌前,余温未散的泪痕贴在脸上,打开的窗缝吹进来的海风冷得刮骨。她伸出手,动作异常稳定地取出了那卷停止转动的微型磁带。
然后,她开始动作熟练地将这段承载着巨大秘密和力量的录音,进行备份。
身心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而她突然意识到,胸腔里正酝酿着一种危险的东西。一种像是被撕裂、被羞辱、被欺骗、被辜负到极致后产生的、无法继续消化的能量。
爸爸死了二十一年。
但今天,她才真正明白,「死」不是结束。
有些孽债,会在世世代代的延续中不停偿还。
而她需要利用这一切,将这延续了两代人的悲剧,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第一步,就是让那个因愧疚而想要弥补的女人,主动走到自己面前来。雷宋曼宁的愧疚,是她最好的武器。而那座被她花重金买下的王府别院,就是最好的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