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啊,你舅母是帝姬的奶妈,她的奶喂大了帝姬,不就相当于帝姬的半个娘了么?
你舅母每天伺候着帝姬娘娘,几乎日日都能瞧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跟这些顶顶尊贵的主子们都说得上话的。只要你讨她高兴了,她随便给你安排去哪、当个侍卫啊什么的,你这辈子就有口饭吃了……”
尚且年少的他含泪点了点头。因为自小被祖母教导着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儿,他强忍着没有留下这些无用的泪水。
给祖母操办完这个简单的丧事后,徐家多年来勉强辛苦积攒的这点家业也没有了。就这,他们还欠了亲戚许多银钱。
徐世守略识得几个字,一笔一划地写下一张张欠条交给亲戚们,一字一句坚定地向他们承诺:“各位长辈大人,待世守以后有了本事,一定连本带利将这些银钱一一还给你们的。”
家中亲戚们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这小儿倒是有骨气。不过你放心,这点钱还累不死我们。给亲戚出钱治丧还要人家的小儿打欠条,我们还怕被人戳脊梁骨笑话呢。”
因为家中祖父母相继病故,他是一个人揣着一百枚铜板跟随一位行商的船家船队进的京。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去那样远的地方。
船队走了六十天,他一天只花一枚铜板买一块馒头饱腹。
掰成三块,一顿吃一块足以。
除此之外,他日日都要帮着那些船工船家们一起搬运货物、给他们擦地倒水,力求用自己的能干和实眼色让他们容得下自己。毕竟他上这条船的时候船家是没要他的钱的。
船只终于到了都城的盘龙港,在帮船家装卸完货物之后,他一个人茫然地下了船,面如土色地游荡在繁华而人来人往的京城大道上。
凭借舅母给他的书信,他很快便被人领进了宫。舅母让他在皇后椒房殿后面的一溜宫女太监他们所居的偏殿前头先等着。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雄伟夺目的宫殿建筑群。和高高的宫楼城墙相比,他简直渺小的不值一提。
身上的衣物旧到破了好些的洞,因为是炎夏,许久不曾好好洗过澡的他身上几乎都起了酸味。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见到他的舅母,因为圣懿帝姬身边一个叫白稻米的小太监跟他说:
“我们殿下这阵子的身子好多了,竟然两个两个月没犯过什么病,陛下和皇后娘娘说是华夫人伺候得好,才赏了华夫人两个月的月俸,华夫人御前磕头谢恩去了。”
宫里可真是奢华富丽啊,伺候主子们的太监宫女穿的衣裳都比宫外的人要好上许多倍。
那是文寿十七年。
暑夏。六月十九日。
徐世守就这样惶恐却安静地站在屋檐下等着他舅母华氏过来。
他是羞愧尴尬的,因为他来求舅母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可是他连一份像样的礼物都没有为舅母准备。
活像是穷疯了来打秋风的。
暑热难消,可他的心境却格外安宁。
忽地,一颗大梧桐树上飞来了一只春鸟展翅状的纸鸢。紧接着这间偏院里就涌进来了一群锦衣华服的少男少女。
为首的一个少年男不住地叹息:“哎呀!这可是圣懿帝姬亲手画的纸鸢面,是哪个不长眼的、把帝姬的纸鸢挂到树上去了!”
他们一边寻人用竹竿来敲,一边使唤着手边的小太监爬树去够纸鸢。
但是这颗梧桐树实在太过高大,小太监们根本就不敢去爬,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不只是谁用长长的竹竿敲向了徐世守的后背:“你,哪来的叫花子,穿这么身丢死人的衣裳?去,上去把纸鸢弄下来,要不然爷打死你!”
那时的他只是他们取笑的工具而已。说是贱命一条,也确实够贱的,犯不着那些世家公子们将他放在眼里。就算当时直接把他拖出去打死了,恐怕也没人会在乎吧?
徐世守没说话,默默地走了过去,爬上了树,将那只纸鸢带了下来。
可是跳下树时,因为多日不曾吃过饱饭,头晕眼花的他却一个不小心栽倒在了树下的一片兰花草上。
免不了压死了一株兰花。
锦衣少年们和那群小太监们顿时脸色大变,异口同声地呵斥他道:“你是想找死是不是?这可是我们帝姬殿下才种下的兰花,一株千金呢!”
这群锦衣华服的少年们倒确实没有故意诓他,殿下栽在这里的那些兰花,都是极为昂贵珍稀的品种,每一株都价值千金。外头的人不知道它们的尊贵,也享受不了观赏这些花草的福气。
这也是方才他们自己不敢爬上树去摘纸鸢,反而一个劲的去使唤别人的原因。别看他们也不大的年纪,其实宫里的人,心眼都少不了,万万是不可能把一点点的祸水朝自己身上引的。
徐世守似乎从那些人的眼睛里面看见了自己当时模样的倒影,直到今天他仍然不忍细想当时的情景,但也知道那必然是一张十分惶恐落寞难看的脸。
有人粗声粗气地说,殿下的身子才好呢,暂且别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免得她心疼难过,又受了气,要是再不好了,谁担待得起?
众人叽叽喳喳地连连说是。
又有人议论起来说该先怎么处罚他,大概就是说先将他捆了,关到后头太监们住的房屋偏院里去,关上个几天再说,不准给一口水一口饭吃。到时候寻个帝姬殿下高兴的日子,再缓缓的将这兰花死了的事情告诉她,到时候再由她自个儿琢磨该怎么处置。
徐世守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犯了事,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并且就他这条贱命,十条加起来也不够赔的。
他更愧疚于自己刚进宫就给自己的舅母添了大麻烦,不知道等舅母回来知道他犯了错会不会受到宫里那些贵人主子们的牵连,遭到他们的训斥。
有个小太监跑去找了一捆粗绳来就要绑他,徐世守也没有丝毫的反抗,就那样僵硬的、呆呆的任由人家把他给捆起来,朝偏殿无人的地方拖过去。
他那时甚至根本都不知道这些人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可是都无所谓了。
徐世守心想,如果这就是他的命的话,那他认了。这么想起来,他这辈子倒还不算太亏,从一个小小的乞丐一路流窜到海宁,被人收养,有了自己的祖父祖母,再到后来能在宫里走上这么一遭,见到帝国的宫殿城楼,最后如果被人打死在这个汇集天下珍宝万千富丽堂皇的地方,也不算不好吧?
然而也就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那个人给了他最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