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祭礼的五日之前,皇帝的銮驾就来到了沃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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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沃野,除了还有许多还未来得及处理的突厥战俘之外,已经很难再找到多少突厥的痕迹了。
突厥王旗被人砍下,取而代之的是迎风招展的“魏”字大纛。
数日之内,大量的官吏被调集到了沃野。
在这里,他们将要紧锣密鼓地忙活一系列的重要事情。
比如说,他们需要制定一张又一张的鱼鳞图册,勘测沃野的土地和田亩,然后将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登记在册。最后迁居举国上下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土地的百姓来到这里。
官府将按照人口授予他们新的田亩,给予他们一些粮食和耕牛,让他们在此处重新开始耕种,叫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让这一片沃野重新成为汉人居住的土地,让帝王的皇令可以被畅通无阻地下达到此处。
再者,沃野四镇既然重新成为了这个中原王权大魏的领土,那么一些行军调兵的驰道、下达皇帝旨意命令、使得重要消息可以上通下达的驿站也需要去修建,驿站更需要选派足够的驻守的基层小官。
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去考虑。
最后,在沃野四镇重新修建城池和一系列军事防御堡垒,调派边军驻守,不让这片好不容易重新得到的土地又轻易丢掉,更是迫在眉睫需要考虑的当务之急。
用战争和武力的方式重新得到了这片土地,但是武力的胜利并不是一切的终点,反而是一切事业开始的起点。
总而言之,边塞四镇的一切,都充满了无限蓬勃的生机。
是以皇帝在战事的短暂终结之后,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地能够轻松一阵,反而还愈发多了处理不完的文书和政务。
下面的人整天拿着各种图纸和册子来中军帐问他:
陛下,新城池的图纸大概画出来了,您看城修在这里合适吗?城门修几扇比较合适?护城河挖几道?护城河多深比较好?
陛下,这一片的土地边界都画好了,您看这鱼鳞图册臣等画的怎么样?
陛下,这些突厥战俘和奴隶该怎么处理?若是养着,一天该喂他们多少东西吃比较合适?
陛下,这是臣等新清点的突厥王廷宝物,已经按照贵重程度和类别分类整理成册了,请您过目。
——也就是最后一条,晏珽宗看到了才愿意翻看翻看,因为他需要在看过之后,挑出其中贵重者拿来讨好婠婠。
他总想将这世间一切的珍宝都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更是想弥补她这些时日和自己奔波在外的辛劳。
然而婠婠实际上并不怎么需要这些身外之物。
——她唯一想要的,也不过是他这个人罢了。
他拿着一颗赤色的宝石在她头顶比划,说想要给她打一套新的首饰,说着说着又去箱子里翻找另一颗圆润的大珍珠。
突厥王廷经年的积累,“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迭如山”,是以一旦自己守不住自家的江山了,当然尽落入魏人之手。
满室财宝,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
皇帝视之,亦不甚惜。
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
婠婠放下他递到自己手里的赤宝石,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和他说清楚。
“这些石头再名贵,了不得是些死物罢了。哪里比得过陛下的心呢?臣妾想要的,从来都只有陛下的心。臣妾更想要陛下的心永远都只为臣妾而跳动。”
皇帝一愣:“爱妃莫不是想取寡人的心来,好打一顶冠子镶在上头?”
婠婠扑哧一声笑出来,手下一松,那颗赤宝石就直直摔在了地毯上。
她以手扶额险些笑到喘不过气来,皇帝看着她笑的样子,亦忍不住跟着笑。
自战事爆发以来,他们许久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
帐外的人但听闻内里帝后二人的笑声,却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而笑。
反有一婢子对外间候着的、一个刚升上来的小官说道:“陛下和皇后陛下已看了你画的鱼鳞册,心情甚悦呢。先生你就等着一步步升官往上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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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政务文书,婠婠都是陪他一起看的,毕竟两个人处理起事情来,效率总是更高一些。
然而皇帝第一个提拔的人,并不是那个鱼鳞图册画的好的,而是最查眼色的那一个。
别人呈奏章上来,开头总是先向皇帝请安,遇到事情了也只在里面问“陛下怎么办怎么办”。
而官场上最察言观色的那一个呢,大约知道这些政务皇后也有所触及,所以立马改了称呼,从原先地向皇帝请安改为“叩问皇帝皇后陛下安”,因他上一份奏章就是婠婠批的,所以下一份奏章里,他仍旧是问“皇后陛下臣若这般这般可以吗?”。
皇帝很欣赏他的这份察言观色,立马就先提拔了他。
婠婠不大赞成:“你这是因私废公。叫旁人看了,心里多不舒服。我更不想后人因此骂你是个昏君。”
但皇帝却有不同的意见:“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皇后有多重要,更要告诉他们,我的皇后和我同享江山,就是可以参与朝政。他们要气就气死去罢。”
说罢皇帝又冷笑:“什么私什么公,这四域八方九州,哪一处不是我的私产。”
不过很多年后,当崇清帝姬也享受到了从前男子才能享受的待遇,成为河西节度使时,也是今日那被皇帝提拔之人在后面鼎力相助支持。
婠婠虽然不赞成,但是夫妻数年,好歹她也知道他的性情。到底也没再和他为了这些事情起些争执。
她靠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到一阵心安。皇帝抚着她柔顺的发丝,同她一起看宫中寄来的太子聿的信。
聿儿当然还不会写字的。
信中的内容都是他口述,由旁人写下来,然后再寄来的。
信中开头和末尾的几句问安的官话,文绉绉的,一看就不是聿儿自己亲口说的,必是替他写信的程酂添上的。
不过信中那些尚且充满了孩童稚气的言语,反而看着就像是聿儿自己说的。
他说,他这些时日有些思念爹爹和阿娘,经常去坤宁殿中转悠,还替阿娘浇了花,阿娘最爱的那盆白牡丹,到了春日开的可好了。
阿娘最喜欢的那只玄猫,如今有些老了,唇边都生了白毛,不过依旧十分调皮,经常到池子里抓鱼吃。
爹爹为阿娘在坤宁殿中亲手扎的秋千,他也去上头玩过,可喜欢了,想要爹爹也给他扎一个。
还有他在宫里转的时候,看见了落了锁的荣寿殿,宫人们说是从前的帝姬殿下住的,帝姬就是皇帝的女儿。他扒在门缝间看了看,觉得那间宫殿甚是漂亮,里面种了许多漂亮的花木,一看就该是给皇帝的女儿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