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六年,九月初三,丙申。
诸事皆宜。更宜出行。
早起时候,婠婠迷迷糊糊地被晏珽宗从床上捞了起来,他给她洗了脸,又亲手为她穿上鞋袜,几乎是抱着带她上了马车。
婠婠并不是故意这样耍懒的,只是这一次怀孕,她格外嗜睡,每天都像睡不够似的。
就算不睡,她也只想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养着自己。
皇帝自然也都惯着她,宁愿她永远这般娇下去才好。
直到帝王銮驾出了云州城数十里了,婠婠才忽然一下从梦中醒来。
这辆马车很大,婠婠在这边睡得香甜,皇帝就在她身边守着她。
一面看着她,一面批阅奏章政务。
看到婠婠醒了,她还未彻底睁开眼睛就已被那人抱到了怀里。
他亲了亲她的唇,问她可是饿了,或是可要吃些什么东西。
婠婠攥紧了他的衣袖:“我们这是出城了?”
皇帝答是。
“战事已了,你跟在我身边一年,也为我受了太大的委屈了。婠婠,我现在带你回宫,让你好好养胎。”
婠婠顿了顿,竟然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是啊,都一年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云州边军斥候们连连告急,说是探到关外突厥人的军队屡有犯边之意。
一场酝酿着风暴的大战,几乎就在顷刻之间就要爆发出来。
然而一年之后,整个突厥王廷覆灭,就连阿那哥齐自己,也成了沙场亡魂。
所有的一切争端都结束了。
晏珽宗那一日拿阿那哥齐的头颅做了个酒器,还说要赏赐给聿儿当个纪念,这事被萃澜偷偷告诉了婠婠,恼得婠险些就要再动了胎气,晏珽宗才堪堪作罢。
那件酒器制作的十分精美,宛如一件漂亮的瓷器,皇帝还对婠婠说道:“你知我当日明明可以直接一箭射穿他的脑袋,为何还要冒险去射他穿了甲胄的胸口么?”
他把玩着那件头骨酒器,笑道,“从我带着你到云州的那一日起,我就想过,要取来他的脑袋解恨!若是一箭射碎了他的头颅,反而不值当。”
婠婠当时都不想理他。
“你别用摸过阿那哥齐头骨的手碰我!”
*
一年了。
一切都结束了。
婠婠在平复过刚睡醒来的那阵朦胧模糊之后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那个……妙宝!金城郡夫人!我带上她一起出城了吗?”
她可是和贺妙宝承诺过要带她回京中的!
“带上了。”
晏珽宗轻声道,“方上凛给她置办了四五辆马车的行囊,拨了仆妇们伺候,已经让她随着我们一起走了。你若想见她,等喝完安胎药了,自可宣她来向你请安。”
一碗温热的安胎药掐着点儿在婠婠睡醒后不久就送上了她的面前,心知她现在有些畏苦,晏珽宗不免又花了些时间哄她吃下,又取来两块果脯给她消解口中的苦意。
婠婠嚼完了两块果脯,馋馋地望着晏珽宗,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又想多吃些,但晏珽宗只愿意再给她四块,而且还事先就和她打好了关照:
“一天只能吃六块。这几块吃完了就没有了。”
甜的吃多了对牙齿不好,对身子也不好。
她每日饮食点心里其他掺了蜜掺了糖的别的东西就不少,若是还拼命吃甜的零嘴,只怕孩子还没生出来,牙就要吃坏了。
婠婠心下郁郁,捏着那几块果脯看了又看,又有些舍不得一口气吃完了。
这还是平城进献的杏脯,用的是当地特产的小白杏做的,制出了金黄饱满的形状,散发着酸甜的气息,光是搁在白瓷瓶里收着就格外惹人垂涎。
婠婠从前没吃过,现在怀着肚子的人有些嘴馋,本来也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
然而她不高兴,晏珽宗又耐心哄她:“这是开胃的酸甜之物,若是吃多了,不说对牙齿不好,就是你的胃里也不舒服。婠婠,听话些好不好?”
她以前从来没有为了这些事情和他闹些娇纵脾气的时候,就算是先前怀头胎,她大部分情况下也是很乖顺懂事的。
这也是二十几年来宫廷教养,将她养成了那样的性格。
然而这一次怀胎,她像是积压了多少年的孩童稚气都要发作出来似的,多多少少开始娇纵不听话。
晏珽宗多哄了她两句,俯身摸了摸她还未显怀的腹部,不由有些失笑,
“女儿恐怕都没你这般娇气了。婠婠,你是真的要我再把你从小女孩儿时候再重新养大一遍?”
婠婠侧过了身子去没再看他。
“你去把贺夫人叫来陪陪我吧。我有话想和她说。”
皇帝于是传了话下去,但是仍留着萃澜在这里看着她。
——因为她所有的零嘴甜食都仔细收在各个瓷罐里,而这些瓷罐都存在马车的车壁柜子里。
晏珽宗实在无法信任现在的她。
*
片刻后,跟在帝王仪仗车队后方的贺妙宝便上前来亲自拜见皇后。
两个孩子都被她留在马车里,交由仆妇们照顾。
而皇帝则下了马车,上了后面一辆略小些的车轿。
那是备用的銮驾。
因为皇帝带着还要养胎的皇后在外头,路上多多少少怕有些不方便,比如皇后睡下了,若是皇帝要召见臣下们商议要事,又该如何呢?
遇到这种时候,皇帝就可以带人去后面的车上商讨政务,防止吵到他的皇后。
然而这一次,因为皇后想要同外命妇说话闲聊,怕自己杵在这里不方便,皇帝亦同样自己退了出去。
他当真是宠爱皇后宠爱到了没边的地步了。
在踏上这驾马车拜见元武皇后时,贺妙宝心中就是如此想着的。
“妾贺氏拜见皇后陛下。”
妙宝不敢多抬眼打量着这间车轿的奢华与精致,垂首敛衽跪伏了下去,恭敬地向一扇屏风之后的皇后请安行礼。
在这之前,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马车也可以做到这样的极致宽敞气派。
她从没见过可以让人随意平躺、站立的马车。
面前的檀木屏风上纹着的是“春和景明”,桃红柳绿之下,又一片丝线绣成的碧水,上面还栖着一对交颈的鸳鸯,是两情欢愉的意思。
这本是外头用多了而显得有些俗气的图案,但是在姑苏绣娘们精心的绘制之下,竟然非但不显得俗,反而多了分清新别致的仙意。
妙宝心中有过片刻的呆愣。
皇帝和皇后,也如民间的寻常夫妻一样,喜用鸳鸯的图案吗?
妙宝来不及多想,屏风后的皇后便已温声唤她起来,叫她到里头坐下。
“我知道你一日要抱着璍璍数回,本就是很累腰身的,何必再行这样的大礼。以后不必跪了。”
皇后正卧在屏风后的软榻上,手臂下支了一个藕荷色的靠垫,腰间半搭着层丝绒的薄毯。
她因不曾出去,所以也未仔细梳妆,头发也没梳起,只是由着发丝披散在身后。贴身伺候的嬷嬷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跟前。
妙宝数月不见皇后,但见皇后如今的气色极好,面颊白皙却又泛着红润,心中亦是安宁。
内里搁了一方绣墩,妙宝提着裙子坐了下来。
“还未贺娘娘有孕之喜,所以方才行大礼也是应该的。”
坐下来后,妙宝才稍稍小心地看了一眼这间马车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