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皇帝放下之后,接生的产婆们便一拥而上,为皇后解下衣裳查看羊水破出的量,又喂她喝下早已准备好的老参汤。
这是怕她生着生着突然没了力气,先用一盏老参汤喂下去,吊着她的气力。
坤宁殿殿内的摆件陈设、香炉桌案,都被人很快挪到了两边去,空出空阔的地方留给产婆嬷嬷宫女们来回走动、递送东西。
晏珽宗的心跳在一瞬间跳得极快,几乎要跃出胸膛。
尽是一片不安和惶恐。
只有面对和她的安危有关的事情,他才会有这种情绪。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被其木雄恩设计围困在峡谷之下时,尚且不曾有过这样的不安。
皇帝今日穿了身竹青色的常服,这颜色浅的衣裳上沾着血迹就格外明显。
有个嬷嬷瞧见皇帝胸膛前方才抱皇后的时候沾染上了些羊水的血迹。她出了殿外端热水,瞧见了萃霜,便将此事禀告给萃霜,问萃霜要不要提醒陛下去更衣。
毕竟在她们这些老媪们看来,女子的癸水、羊水,都是脏污晦秽之物,外头贩夫走卒的男子尚且不愿意沾染这些在身上,更何况是九五之尊。
哪成想萃霜一听这话就头疼,“我的老姐姐,你可别说这话了!你因是产婆,从前没在殿里伺候,所以不知道……”
皇帝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在乎这些!
这关口谁敢在皇后分娩的时候颠颠儿地去提醒皇帝,说皇帝身上沾了皇后的“污秽”,若不是看在给皇后腹中胎儿积福的份上,被拖出去打没了半条命也不是不可能。
那老媪听了这话,脸上讪讪地没意思,端着热水便走了。
婠婠这一次生产,晏珽宗照旧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两刻钟后,太后也坐着辇车赶到了坤宁殿。
五月本就炎热,婠婠起先还没什么动静,这会儿在榻上挣扎了两叁刻后,额前的汗珠便雨点似的一直往下落起来。
晏珽宗犹豫着是否可以挪些冰鉴过来,或者由他给她扇风纳凉,亦或者开了殿内的两扇窗户,稍微透点凉风进来。
“不成!”
快步走进殿内的太后立马否决了皇帝的这些提议。
“女子生产时受不得风、更受不得凉,若是开了窗,让这风儿朝她面门上吹过去,是想要她的命了。”
晏珽宗颔首听教。
太后叹了口气,对榻上的婠婠说:“我的儿啊,这都是你自找的,我四月里催你生、你不着急,如今就熬着吧。好歹头胎生过了,这一胎也不会有错。”
她上了年纪之后说话略有些刻薄,虽然心里还是疼女儿的,可是这关口还说这样的话,叫榻上尚且阵痛挣扎之中的婠婠委屈地泪流不止,抽泣不停。
晏珽宗脸色变了变,没再和她母亲多说什么,赶忙又回到了婠婠的身边,用柔软吸汗的绢帕一点点擦掉她的泪水和汗珠。
太后那话其实并不是说给婠婠听的,是说给他听的!
谁让他管不住自己,非要七月的时候弄大了她的肚子,她如今自然只有在榻上受着暑热艰难生产了。
是他不好。
都是他的错。
若是他能算好了她最适宜生产的月份让她受孕,她便不用多受这重痛苦和折磨。
皇帝半跪在榻边,给婠婠擦汗时,自己的神情都是紧绷而不安的,眸中都泛着一片自责的赤色血丝。
连手都是颤抖的。
他的这番反应,让太后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原来他还真的听入了心中去,知道心疼婠婠的。
她果真没有看错这个男人。
男人们,从来都是只管在榻上舒爽完了就是了的。
怎么可能还有人真的心疼自己的女人会在哪个月份生产?
会觉得这些和自己有关系?
他能听得自己的训斥责怪,并且真的觉得他自己是有错的,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
在太后还在想着心事的时候,婠婠已经疼到彻底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孩子在她腹中像是不断踢踹着她的肚皮,抢不及也要瓜熟蒂落一般,折腾得她生不如死。
她唇瓣哆嗦着不敢随意开口嚎哭,顺着接生产婆们指引的力道,小心地调整呼吸,开始一下又一下地使劲。
婠婠用力的时候,一只手仍是不自觉地抓着晏珽宗的手臂,将他手臂上抓挠出了道道红痕和伤疤来。
她又热又痛苦,整个人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晏珽宗一下下地安抚着她,给她擦着汗,可是他自己说话的声线都不稳了。
太后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夫妻两人的动作。
等到晏珽宗自己都慌到说不出话来时,太后才上前去看着婠婠,换她来继续哄着婠婠生孩子。
一连哄到了傍晚时分,婠婠还是没多少要生的意思,晏珽宗又喂她喝下了一碗老参汤,叫她好保持着体力。
婠婠也乖顺地吞下晏珽宗喂来的补汤。
她正处于分娩之中,痛苦而憔悴,因为耗尽了大半的体力,像是被风雨打弯了花瓣和根茎的一株娇花,有气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只剩一丝幽魂似的。
就这样母亲和丈夫都轮番上来哄着陪着,婠婠才终于在体力彻底耗尽之前,在元武七年五月初五的深夜时分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
那孩子终于被她生了下来。
在胎儿离开体内的那一刻,婠婠紧绷在喉中没有呼出去的那口气也终于一下子吐了出去,然后整个人一下重重落回了床榻上,很快昏睡过去,再没了气力。
这孩子足有七斤六两,比她哥哥当年生下来的时候还重了近两斤,倒也对得起婠婠孕中的胡吃海塞,山珍海味地入了肚子,可见都长到了实处去了。
所以让她分娩之时吃的那些苦头,也是有由来的。
太后听得接生产婆们说是个健康齐全的女婴,心也终于能放下去了。
她笑着接过那个包裹在明黄包被中的孩子,对着皇帝打趣道:
“老身便在此恭喜皇帝终于儿女双全、子嗣美满了。这有了嫡子,终于又有了嫡女。”
殿内的众人也跟着拜贺下去:
“恭贺陛下明珠入拿,儿女双全!”
殿内凝滞着的血腥和闷热汗湿的气氛,也终于随着小帝姬的一声嘹亮啼哭全都烟消云散了。
这是元武一朝唯一的一位小帝姬,更是元武朝里最后一个出生的皇嗣。
皇帝拢共只这皇后所生的一子一女,便更加珍惜起来。
但晏珽宗嘴上说着如何期待女儿之类的,眼下女儿出生,他仍是没心思先去看。
他始终维持着那个半跪在榻边的姿势,守着睡着过去的婠婠,凝神心疼地看着婠婠苍白的面容。
殿内众人的声声恭贺,他也全都如没入耳一般。
和上次婠婠生完聿儿时一模一样。
太后心下了然,由着皇帝在那里慢慢平复心绪,将那刚出生的孩子交给奶母们抱下去,她也打发了宫人们收拾完殿里的狼藉后就全都退下去,叫婠婠好好休息。
回到千秋宫里,云芝和月桂不由得围在太后身边叹气:
“今日瞧见我们殿下生产时的样子,真真儿叫人揪心呢。”
“既然儿女齐全了,以后便不叫她再生了。”太后说。
“说起来,这位小帝姬虽然是五月的恶日里生的,本该不大好的日子……不过,她是和陛下一日生的,想来皇帝只会因此更疼惜她吧?”
“那自然了。”
太后嗤笑一声,“倒是叫婠婠因祸得福了。有这么个和自己父亲一日出生的宝贝女儿,只怕来日把聿儿的风头压过去了也是有的。男人怎么能不疼呢。”
“如此说来,来日这位帝姬,是要宠得比咱们从前的圣懿殿下更尊贵了。”
“圣懿当年如何配和她比?虽然都是中宫嫡出的长女,可是轮到不一样的爹,那造化也是不一样的!”
太后意味不明地冷笑,
“圣懿有庶兄庶弟庶母们,她可没有。她有这般魄力的父亲护着疼着,圣懿就没有。圣懿生下来就是被人做好了打算送去和亲的,她生下来是在元武朝当宝贝小祖宗的,谁敢把她送出去和藩。”
太后又寂寥地叹息,“就连她的太子兄长么,也比当年圣懿的兄长更出息些。
——对了,聿儿呢?”
月桂忙道:“太子一个人坐在殿里呢,坤宁殿那儿不叫太子过去,说怕他添乱,太子只好守在殿内等着,这会儿也不敢睡下。”
太后忙让人唤来聿儿,告诉他他母亲给他刚生了妹妹。
聿儿有些胆战心惊的愧疚自责:“太娘娘,是不是我和吴钩郎今日惊动了母亲,所以母亲才会那样痛苦……”
太后忙说不是的,“你母亲没事儿,你妹妹也生了个好日子,是托你的福了。”
“那爹爹和阿娘是不是怪我……”
聿儿越发低下了脑袋。
“没有这话!你是独一个的儿子,你妹妹也是独一个的女儿,你们两人都是父母的宝贝,疼还来不及呢!”
*
太子聿后来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他的吴钩郎在这一日屡次出错,就是找不到莲蓬。
——因为在前几日的演习中,他害怕吴钩郎会出错,所以每一日都要带他去池塘边抓一次莲蓬,看看吴钩郎还记不记得莲蓬的样子。
但是才刚五月,池塘里本就不多的几个莲蓬都在太子和吴钩郎演习的时候就被吴钩郎抓光了。
等到正式登台之时,池塘里哪还有莲蓬去给吴钩郎抓?
吴钩郎只好随便抓些其他的东西过来应付差事了。
后来,太子摸着吴钩郎的头顶,诚恳地向它道歉:
“大郎,是本太子错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