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自章最终,仍是先开了口。
他轻抚着通体晶莹透润的翡翠盏,神色慈爱,充满怜惜。
“当年的回魂之法,一定令她此时,在世上某个角落幸福地生活着。”
他平和安详的面容,落在梁屿琛眼中,却极其讽刺、狰狞。
他云淡风轻地开口:“谷怀梦在四十年前病逝,人死如灯灭。”
“哼,无知小儿,”燕自章冷笑,“你焉知这世间一切道理。”
“所以,”梁屿琛神色微动,“当年的献祭,是为救谷怀梦,是么。”
黎瑜的一句除非有乱神怪力,否则回天乏术,点醒了他。
走投无路、万念俱灰的人,若又握有滔天的权力,或许会寻求一些超脱现实的方法,以此为寄托,安放一颗破碎的心。
其中,有人向善,盼望转机。
可亦有人,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
燕自章转过身来,与他对视,却并不回答,只问道:
“若是你呢,难道你不会这么做么。”
“不会。”梁屿琛平静地答。
燕自章却忽地怒喝:“你未被逼入那境地,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你当你是什么纯良之人,你手上沾过的血,难道又比我少么。”
梁屿琛面色更冷,只任由他发泄,不过是跳梁小丑最后的挣扎。
随着情绪的失控,燕自章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那一日。
幽谷之中,怀梦躺卧在阵法中央,已是奄奄一息。
她痛苦得不断扭曲,濒临窒息,却仍伸着手,向着其中一个孩子。
“怀梦,你别害怕。”他不可自抑地涌出泪水,煎熬、焦灼,每一秒都如凌迟。
哪怕秘法之师曾多次告诫,不可失控,心境一破,一切便成空妄。
可他已在两年前痛失所爱,最后那一段时日,谷雨形容枯槁、眼神空洞,最后咽气前,连握住他的气力都已尽失。
或许在那时,他已不再完整。
早就四分五裂、破碎不堪。
无所谓了,旁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只要怀梦有一线转机,他愿付出所有。
什么因果、罪孽、神罚、佛怒。
又有何可惧。
“怀梦,爸爸现在就救你。”
十四对童男童女,都是与怀梦一样岁数的孩子,捆绑在纯金铸成的巨型圆环之上。
秘法之师观天、审时、度量、测位。
终于到某刻,他翻涌的眸底,忽地沉寂。
瞳仁竟变成全黑,漆黑如墨,如同深渊。
浊气已将他完全吞噬。
燕自章心一颤,握紧把手,转动机关。
天际闪过一道又一道惊雷,凌厉、骇人、所有生灵皆在天怒之下,胆寒发竖。
天道不容,像是要劈断他的妄念。
可他怎会惧怕。
二十八个小童,挣扎、痛苦、哭喊、绝望。
一声、一声、又一声。
连绵不断,震耳欲聋,恍惚中,竟比那凶厉的雷声更令人心神不安。
可命运的转盘已开启,转动着的圆盘深处,忽地刺出利刃,从孩童的背后捅入,生生剜出他们鲜活的心脏。
一瞬间,原本仍哭嚎不止的小童,在一刹那死亡。面色灰败、顿失生机。
剜心,屠杀,夺魂,献祭。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在疯狂蔓延,连空气都已被血浸透。
此时,最犀利狠辣的一道天雷劈下,附近的山体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生灵涂炭。
谷怀梦在浑浑噩噩之中,仍是感知到这恐怖的一切。
她痛苦不已,灵魂如同被撕碎。
双眼流出血泪,胸腔震荡,竟直接喷出一股浓稠的黑血。
最终仍是无力回天,因为她,而害死这样多的人。
混沌之中,她只余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头。
可她早忘了,因为那些所谓的秘药,她的牙齿早被侵蚀、蛀烂。
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在某一日,当她窃听到父亲竟在筹备这样丧心病狂的计划之时,便一心求死。
反正,她早已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
但她身边永远有人守着、看管极严。
等待许久,她抓住唯一的机会逃出去。
可她身体极差,就连意识也模糊。最后晕倒,只记得自己似乎在一座山里。
再醒来,身旁仍是最熟悉的管家、看护、保镖。
守备森严,她只觉无力至极。
可莫名地,多了一个陌生的人。
她双目模糊,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握住她冰冷的手:“谷怀梦,你好。”
“你是谁?”她虚弱地问道。
“我叫詹佑津。”
“你怎么会在这里。”心脏传来一阵绞痛,她皱紧眉头。
父亲怎么会允许生人靠近她。
“两天前,我从云林山救了你,一直放心不下。你今早出院,燕先生让我到你们家里探望你。”
谷怀梦一愣,眼角竟无法自控地流下眼泪。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的情绪近乎崩溃。
詹佑津愣住。
可更令他心神一震,谷怀梦忽地用尽全身力气,拽紧他的手。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她双眼失焦,面色惨白到凄厉,似乎下一秒,便无力再支撑,要堕入深渊。
“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