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色湘君(2 / 2)

陋篇(古言,NP) 叁叹 2457 字 7个月前

    雾被刮散。黎明前一刻,大批军马包围云梦,一举拿下两守并两郡士兵。桓繁露被束手,修锜则被钢叉架进水中。

    他以为是兄长发兵来助,便大声:“我长沙守。”

    但他挣扎起来,在将夜天里看到一张孔武的脸。

    孔武的脸之后是异域的脸,异域之后是饰鼹绒的脸;青白的眼,湖泊色的眼,灰眼;高颧,弓颧,秀气的平颧……其中间以后梁人常见的脸型、眼色、形容,让修锜哑口,真不知是何方来兵。

    这支队伍身后,云梦以外,是后梁,不过已经天翻地覆。公冶千年的话落实:要有一场改变。

    山水为界。肥腴地被人瓜分,贫瘠处有新生的野蛮,高门被拆,贵子被放,不起眼的成为起眼的,无力的成为有力的。从西北长驱的队伍,及诸流域的队伍,平原海上的队伍,包含隐多年而一朝起的众人,汇成大水,冲垮许多屏障,暂停在楚外,吹一会儿春风。

    让长于爱的人起恨,需要手段。

    残酷的人用刑,卑劣的人使诈,朴讷的人说教,息再会坏那人的心。

    让楚王失去楚人,与妹乱伦,得知真相……后梁帝做的事,息再借不同人的手,又做了一遍。他实在和后梁帝很像,入灵飞时就有体现,升为御史之后更甚:荀揺落几乎代他做了一切事情,而他隐于司马门内,直到今天才出来,吹一会儿春风。

    “副相,你生白发了。”荀揺落说。

    “一两根。”息再登楼,去法冠。极美的发中有少许白发,被他除掉。

    楚王的白发却再也不能轻易除掉。

    在文鸢的“王兄”声中,他由晏待时抓了,瘫在湘君石像怀里,一头白。湘君的手接日出。他看光亮出世,再看文鸢,初见时的亲爱之感袭人。

    楚王叹了口气。

    “殿下见宗室子女,却没见到那位小公主。小公主生病,殿下去三日后才能正常起居。”

    “诸位宗室子女中,文鸢公主最爱沉思,苦想殿下的棋局,没在规定时间吃饭,被和夫人规矩。”

    “公主幼年丧母,总是独坐,自从殿下的画像进相思殿,公主再入席,便像得了庇佑,脸色都不一样。公主知道感恩,和画师说,学画第一个画‘王兄’。”

    “公主去灵飞了……”

    来往省中的信件中,总有家书一样的尺书。

    作书人是楚相,姓肖,名不阿,因为后梁帝的诏令不得入楚,仅仅在楚王十几岁入省时见面,却随和如傅父,让楚王感到亲切。

    楚王便在上书中写明:“请让楚相也写一写信。他本就是我的相国。”

    唯唯诺诺的肖不阿,因为楚王的一句话,得到殊荣,可以往楚国递书。他在肖筑堂里润笔,静心挑选内容。其笔下的文鸢得到楚王的怜惜。失了母亲的小妹,被同样失了母亲的长兄多加问候。

    去年得知后梁帝为她修建一座宫观,楚王由衷高兴,带领宫人去采山楂,特意附件,希望尽快送到。

    他被树枝勾发,被楚人笑:“殿下真狼狈。”仍然站在山陂上,目送使者跑马边境。他真希望文鸢一切都好,希望下次肖相的信中能写:性内的公主如今可以主持酒局,有了一宫主人的模样。

    于是楚王歌颂时,特意添上一句:“殿在离方,卿在正堂,侯不能燕,王不能强。”他没有亲眼见过灵飞行宫,凭着一腔美好的心愿,拟出亭台楼阁、水榭歌台,而他的小妹在其中,合服深衣,俨然是大国的公主——

    但是,怎么回事呢?

    眼下,红日在上。楚王与文鸢对视,淌下血的眼泪。文鸢惊惧,想为他擦,被他先一步捧住脸。

    “初见时我就想问,你嘴上的血痣是?”楚王的声音冷冰冰的。

    “被,被父皇穿了金链,去后留下的。”

    “穿金链?那是对禽兽的手段。”

    “是。”

    血痣之后,皇帝的暴行还在继续。文鸢讲,楚王淌血泪,泪积在兄妹的影子里,成为双行。听到灵飞行宫,他恍然:“原来是那种地方。”听到众兄弟姐妹送礼,楚王问:“无人真心待你?”于是皇帝的暴行未完,诸位宗室子的暴行又起。文鸢讲累了,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重说过去的事,要这样费神。

    楚王恍恍惚惚的,扶住文鸢的肩膀。

    现实总不给他留好,他又看到吻痕。

    “都是罪行。”楚王想,以手腕抵上山石,准备自杀。

    晏待时拦住他,给他一掌。

    文鸢也像受了打,捂住脸。

    “不罚恶人,只罚自己。千百人这样做,所以后梁堕落。”晏待时扶他上马,又抱文鸢上去,“来。”

    两人走前,他走后。云梦的人群随之动。自高空向下,这条长伍划开湖山,给早景增色。队伍中有人穿屦,在浅滩和湿土中走路,十分别扭。然而他们发出的说笑声最大,神情最愉快。楚王回头,静静地看。晏待时勒转缰绳,让出视野,让他看。

    劫后的楚人从四面涌现,向楚王伸手,楚王一路都在梦中。到郢都,王宫烧成残宫,顶云发黑。云下是宫人,正在吵嚷嚷地做着什么。看到楚王,他们揉眼睛,从白发中辨认容貌,随即大哭,扑到他脚边。

    “要罚恶人,是吗?”楚王怀抱一位楚人,问晏待时。

    晏待时点头。

    “然而我无知又无力,”楚王撩起白发,“害了所有人。”

    晏待时也觉得他无知又无力,  但看他流下血泪,则明白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

    人会新生。有过经历的晏待时,最明白脱胎换骨是怎么一回事。

    他靠近楚王:“楚境分出国土的东西,屏南地,是后梁的心腹。请你敞开心腹,带领楚人抗争,帮助一人推翻你的父亲。”

    身后有人紧促地呼吸。

    晏待时听着,又补充:“保护你小妹。”

    楚王抚摸楚人的头发:“好。楚国已经无所谓国境,如何运筹,随你们便;后梁的皇帝伤害我的子民,有刻骨仇,不报不能平息冤魂;只是我的小妹文鸢,我保护不了她,不仅仅是为我犯下的错,而是因为一人已经在保护她,全心全意都在她身上,还爱着她。我脏了那人所爱。想必他为大事忍耐,却也伤心。”

    白发当中,楚王的眼神像清湖,映出晏待时的脸。

    晏待时觉得自己轻视了这位神王。

    “晚些时候,再跟我说说你是谁,好吗。”年恤伤了腿,正要王的安慰。楚王与晏待时暂别,这就赶去了。

    走前,他多看一眼文鸢,一眼以后,凄美的脸,再也没向她转回。文鸢说:“王兄,我……”她流着滚烫的泪水,以为也是血泪,接到手上,是清水珠。

    文鸢怔怔的:“这样狠心。”

    晏待时欲要开口,却被她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