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门口亮着灯笼,光线陈旧,里面的蜡烛不像是新点的。
蒋蓉正坐高堂,表情略微严肃,笑容也不曾施舍,一动不动的,整个人像是和背景融成了一幅静态的画。
“跪下。”
跳过拜见,是没有任何预告的两个字。
两人依言跪下,并没有什么对错争议,仿佛听从指令是十分自然的事。膝盖磕在冰凉的地板上,透过布料带来刺骨的触感,姜落不太适应,不自在地调整了几下才稳定住。
挨过许多打,单单下跪倒是很少——那是浪费时间的惩罚。
严佑下跪的动作就顺畅了许多,他早已习惯跪着听她说话,连低头的角度都没有变。
“一个擅自离席,一个动手打人。平日教的礼数都忘在哪里了?实在失礼至极。”一旦触及到不容侵犯的底线,蒋蓉从不留面。
“母亲,是崔家无礼在先。”
几乎没有听过严佑反驳的蒋蓉眉头一皱,“无礼在先?”她重复一遍,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
“他们……”严佑欲言又止,习惯性地退让。
蒋蓉不许他过问严允章和严继山的事,更不会知道游席知的存在,那么崔玖晔的事就没了由头去说。
而除了这件事,崔玖晔在其他地方并无不妥,尤其在蒋蓉看重的待客之道上。
蒋蓉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同时看到了他皱起的眉头,心头更加烦躁,“说不出来?”她重重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姜落,“小瑜,你又是为何打人?”
“……”那丫鬟确实也什么都还没干。
“你也说不出来?好好好,我原先还以为是那崔家人胡说八道。谁曾想你们倒是跟没事儿人一样,在外闲逛数个时辰,留我一人烦恼。”
严家家规有云,在外出现突发情况,须得第一时间回家相告。
她将自己麻痹在这规矩中,只要跟着规矩走,一切就会有条不紊。
蒋蓉怒极反笑,语音微颤,夹杂着些许失望,“好,好得很。当真是欺负我老了,便由着性子在外胡来——”
“母亲——”严佑微微抬头,语调有些急切,他仰视着她震怒的目光,在对视之中已经晓得结局,同以往无数次一样。
严佑重新低下头,睫毛下方投出一片阴影,盖住那份死寂,“儿子不孝,让您费心。”
无声的对峙中,蒋蓉占了上风,一个很不爽的上风。
蒋蓉故意晾着他,先对姜落道,“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你不仅要去道歉,还要再抄十遍家规,长个记性。至于你——”她抬起指尖敲着椅子的扶手,“顶撞长辈的事不和你计较。好好反省自己,想想如何去道歉。”
“……道歉可……”可以的以还没说完,姜落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他。
“他不该道歉。”
话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响起,掷地有声。
一直安静的姜落没有说话,只是出于礼貌不作打断。这场窒息的对话比膝盖上的疼痛还来得深刻。
光束打在她的侧脸,界限分明的阴影为其添上几分锋利,她慢慢抬起头,声音坚定,即使跪着,也绝非弱势。
“严佑没有错。他不需要道歉。”
空气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割开,得到了一个可以让人呼吸顺畅的缺口。
严佑想起以前被处罚时,唯一敢开口说话的柳嬷嬷会护在他面前,说要替他受罚。他很感动,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现在他想明白了。
看似情深义重,可从未替他争理,因为她也觉得他错了。她只是可怜他,大发善心。
可他本就不该受罚。
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在顷刻间粉碎所有的质疑。
严佑抬头望去,眸色亮了几分,心里只确定着一件事——他就是非她不可。
“动手打人是我不对,我认罚。但严佑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要带我离开,错不在他。而且,您真的觉得是他的错吗?”
语气平缓,并无一丝一毫争论输赢的倾向。
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那他为何说不出理由来?”
“难言之隐。”
“他若本本分分,按规矩办事,就不会有难处!”
一个人若是只愿意活在自己的逻辑体系里,自然不觉得有错。
姜落微微蹙眉,沉默一瞬,“至少,他绝不会是一个无故发难的人。我相信您比我更了解他。”
若是换做其他人说出这番话,还有一些开脱的可能,但姜落的语气太诚挚了,让人生不出邪念。
眸光清澈明亮,像是含着一滴饱满的晨露。
蒋蓉罕见地心虚,不敢与这样的目光直视——太荒唐了,她明明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严佑身上,结果却是不相信自己儿子的人。
蒋蓉气得发抖,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感觉,那套固定的说辞已经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撕不下来了。
“那你想怎样?”
被拖到困境,只能无力妥协地反问。
“不是我想怎样。我只是认为他没错,不该道歉。抄书我认罚,但道歉的人绝不会是他。”
空气因刚刚激烈的氛围变得难以停滞,呼吸在不自觉中加快,慢慢沉重。外面的灯笼晃了又晃,总在摆回来时又旋上几圈,不敢发出大的动静。
“母亲,其实——”
“荒唐。”蒋蓉终于找回了呼吸的节奏,当即呵斥一声,不敢听下去。
她的儿子不站在她这一边了,她只能选择不让威严掉落。
蒋蓉从椅子上站起身,用优雅的动作竭力保持她的体面,“你若喜欢受罚便受罚好了,就在祠堂跪着抄。”她走到严佑身边短促地停顿,“你不许阻拦更不许陪同,犯一次,她便多跪一日。”
“柳嬷嬷,带她去。”
步子稳当,背影却是狼狈,好比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