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摇光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从潼关出来以后,礼部的仪仗和族里随行的阿媪就被我抛在了路上,我甩了他们,一个人骑马先一步来到长安。我早点想见你,我很想你,十分想你,阿芙。”
听见此言,舒芙没说话,心口却漫出些许涩涩的酸。
一时之间,月光渗进栀子花里,趁着纱织成的夏夜,稀里哗啦地往下坠。
舒芙毫无征兆地贴着他侧颊亲了一口。
颊上蹭了点又凉又湿的触感,占摇光心旌剧曳,手足都顷刻软了,差点要松手使她从自己背上滑下去。
他猛然一停,不再往前走了,直挺挺地立在了原地,任由一颗栀子吹在他鼻尖,又摇摇晃晃地坠下地去。
舒芙也不催他,反而张了口,回应起他刚才的话:“既然如此,那么——祝贺你回来,长安很惦念你。”
“长安是座城,不过死物而已,我才不稀罕它想不想我。”占摇光方才缓过神,听见她的回应,语气极度不满。
“……那好吧,”舒芙终于告饶一样妥协,“我承认,长安地广物博,每日载负百万人众,才不会在意某一个外邦人是否会留在这里。可是……”
她声线放低,带着些许碧玉少女的羞怯,慢慢道:“可是,长安城里的舒二娘,她却是发自内心地、有些惦记你啦。”
……
崇德六年初秋,礼部侍郎舒荣光持南邦诸部联名和表入长安,呈递到天子御案,意表南蛮百族愿从此依附王廷,谨遵圣训,又令族长膝下幼孙亲至长安学习汉人文化,祈修百年之好。
崇德帝大悦,令礼部拟旨,册占氏族长为镇南王,代朝廷镇抚南方,统管少数各族事宜。
闲暇之余,他又问及占摇光结姻的意向。
此刻,他已做好许一位宗室女与他为妻,将来两人共留长安,他一并重用的准备。
岂知这少年思索片刻,竟笑说自己这些日子仰慕舒侍郎风仪,愿聘他膝下第二女做妻子。
崇德帝虽有些讶异,却无多少反对之心,于是他与孙皇后两人特意择了日子召舒芙面圣,确认了她的意愿,终于大笔一挥,亲自写了道赐婚的圣旨。
这道御笔亲提的姻约,可谓立朝以来头一桩,又是意表两族交好的象征,因而礼部的官员们严阵以待,前后忙碌近两载,终于于崇德八年开春时定下了亲迎的好日子。
这一日,吉禽高飞薄云饰晴,曲江池畔绿柳妖调,白絮被风卷起,簌簌绒绒飞至各处。长安百姓咸集朱雀大街,都想竞相一睹热闹。
及至黄昏,残阳半天,长如流水的仪仗才算告一段落,长街尽头隐约响起哒哒声响,正是马蹄击走在天街上发出的。
众人以为是新郎骑马迎了新妇过来,不由骚乱起来,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抻着颈子眺眼看。
孰知人影由远及近,人们这才发觉,哪里只新郎一个骑在马上,分明是一对璧人并辔而来。
阔达大道两旁有小吏边跑边鸣锣醒示:“定襄县主与镇南王世孙新喜,帝后亲赐并辔出嫁。我朝新人当视之以范,以并辔礼取缔前朝却扇礼,夫妻共荣,和乐万载!”
起初,百姓听罢此言都觉得匪夷所思,哪有新妇与郎婿并辔而行的道理,照这样办,那岂非令沿途者都能窥见这新妇的面貌了?
直到蹄声渐近,众人仰头朝高骏上看去,呼吸均不由一窒。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新妇——与其说美,不如说光艳迫人。
这少女神采奕奕,文采精华尽敛于一人之身,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可阻,俗人俗世都不能扰,她一往无前,无限勇气。
人们恍然意识到:对啊,本来就该如此的,一个新妇要是真正的悦乐幸福,怎么会讳于人见呢?
有些陈腐多年的规矩,是该改一改了。
当夜,繁星密点,清光无限。
这一对新人并未规规矩矩地待在皇帝亲赐的宅邸中合卺尽欢,反倒相互拉着手,夤夜奔逃至乐游原上。
天高地迥,一望如野,舒芙惬意地吹着簌簌沙沙的夜风,突地笑出声来。
占摇光问她笑什么,舒芙便答:“我在笑,一个是徒有虚名的世孙,一个是没有封邑的县主,我们两个真是绝配呀。”
少年一怔,旋即也陪着她笑。
“今日过后呢,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罗家表姊邀我南下去苏州游湖,说要带我坐蓬船摘莲子,我想择个夏日赴约;皇后殿下办学,立秋过后要新增一门骑射科,我亦想帮她掌掌眼;还有你的家乡……我购过越娘子最新修编的《四方志说》,上头将苗疆描绘得神秘又多情,你说冬至过后到那处去怎么样,苗疆地处偏南,说是凛冬之际也要暖于长安许多,冬至以后过去,在那里过冬最合宜了……”
占摇光见她枕在自己膝上,越说越入神,不禁用手扯断一根芒草,递送到她脸颊边,轻轻搔了搔,企图惹她留意。
“夏秋冬都被你说尽了,那春天要做什么?”
舒芙听罢,撩着明亮水熠的一双眼看了他一会儿,占摇光被她看得心如擂鼓,几乎要低首亲她,她却忽然侧过身,伸臂紧紧拥住眼前少年劲瘦的腰身,面靥抵在他腹间,闷声闷气答:
“春日无别事,春日见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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